程远河
故园老屋,荒村静夜,鸡鸣声里读《史记》,成了我每周必修的功课。
熟读静思,我发现千百年来被无数中国人烂熟于心的荆轲刺秦的故事,竟有那么多的可疑之处。
生于乱世的荆轲,浪迹江湖四海为家,是个很内敛的男人。他曾被小人所排挤,忍气吞声;被无赖所呵斥,退避三舍。虽然他结交的朋友中多是英雄豪杰,他自己也绝非等闲之辈,但他从来没有狐假虎威,与屑小们一般见识争高低。不为小事而动怒,韬光养晦;为了大业而隐忍,志在千里。荆轲是深谙龙隐于雾剑藏于鞘才最安全的道理的,他在淡泊中等待时机,他自信可以大鹏展翅。
其间有一个小插曲。据说荆轲曾经以“术”说卫元君,卫元君不用。当时卫国已经沦为魏国的附庸。荆轲的“术”,难道是复国的大计吗?
当处士田光把荆轲引荐给太子丹的时候,秦王嬴政包举宇内的大业仅剩下最后一步了,独处北地的燕国已是风雨飘摇。太子丹予荆轲以锦衣玉食、醇酒妇人,本来不重财色的荆轲一一接受。如果这就是荆轲击剑读书、半生漂泊、含垢忍辱的终极目的的话,那他真和秦舞阳一类的狗屠相去不远了。显然他已经知道自己来日不多。从他认识太子丹的那一刻开始,他的生命就进入了倒计时。是侠骨情怀、壮士本色,还是在悲壮的赴死前贪恋人生的温存和美好?
身负国耻家仇、意欲扭转乾坤的太子丹除了派刺客进行丧心病狂的恐怖主义的最后一击外,已经无计可施了。荆轲作为一枚最危险的棋子,被放到了太子丹复仇大业的最前线。本来深谋远虑的他已经急不可待,催荆轲早早上路。荆轲没有立即成行,他“有所待”。
荆轲等谁呢?那一定是他的人生知己,他的最佳搭档。那个人一来,他的计划就万无一失吗?他们就能演出先秦历史上最雄壮的一幕,让天下缟素、浮尸千里吗?
不可一世的六国先后败亡,举燕国之力与强秦抗衡,也是以卵击石,何况小小刺客只身入不测之地?等待的人没有来,神圣庄严的刺秦使命竟拉了一个据说少年神勇的秦舞阳滥竽充数。出发前的荆轲心中已经充满了深深的遗憾,易水秋风里,他只有执著地踏上不归路了。
图穷匕现,为天下千夫所指的秦王就在眼前,作为一个职业杀手,荆轲要秦王的首级就如探囊取物,他怎么可能左手已经拉住秦王之袖,右手就挥不出致命一击呢?无诏不得上殿的卫士无法近前,绝好的机会怎么就这样错过,最后变成了一个环柱鼠窜、一个紧追不舍的游戏呢?壮举成了闹剧,闹剧成了悲剧!
只能解释为荆轲不想刺死秦王。秦王不死,强秦灭掉燕国,整个天下将结束自周平王以来500多年的战乱,迎来高压下的和平;秦王一死,诸侯必乱,天下又要上演一场群雄并起的百年逐鹿史。站在天下的高度,荆轲只有对不起太子丹了,他惟一能做的,就是让秦王的宝剑洞穿自己的胸膛,让滚滚的鲜血燃红秦廷……
这个先秦的最后一名刺客,以自己的绝望之死,为那个动乱血腥的年代打上了惟美主义和浪漫主义的永久印记!
我一直在怀疑被司马迁描写得惊心动魄的故事情节,究竟有多大的真实性。荆轲刺秦王发生在公元前227年,司马迁出生在公元前145年,当他能够听懂一个刺客的所作所为时,这个事件已经过去一个世纪了。在以口碑维系历史的中古,既然《左传》中寥寥数十字的孟姜女故事可以在后来的稗史里演变为万千之言,那么在长达100年的脆弱的历史链条上,司马迁接住的这一环,斑斓的铁锈不知开出了多少虚幻的岁月之花。更何况《史记》被誉为无韵之离骚,司马迁的性格与其说是史家,不如说更像诗人。就像他在李广、项羽身上寄托了自己深深的个人情怀一样,司马迁故意要让这历史性的一幕留下无数的悬念,让后来者在反复吟咏中感慨不尽……
今天,我们骑着思想的骏马,穿过千年风烟,走近岁月的深处,拨开萋萋芳草,试图寻找英雄的足迹,却发现它早已疑窦丛生,真假莫辨。荒芜英雄路,千秋家国梦,不管是仰天长啸的追问还是壮怀激烈的浩叹,都只能被溶进瑟瑟西风里,随历史长河日夜滔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