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 天
据说我祖家大门的春联是请雕工刻的,长年挂着,每到腊月底便摘下来重漆一遍,那联语是:“诗书继世,忠厚传家。”
后来迁居,便改了内容:“一元复始,万象更新。”
我最早认识的就是这十几个字。在还没有上学认字之前,父亲总是拿这些字当素材,一个字配一个故事。
说那些故事时多半是走在路上。大年下,父亲牵着我在纵横如棋盘的巷弄之间散步,经过某家门口便稍一停步,看看人家的春联写了些什么。偶尔故事会被那些春联打断——走不了几步,父亲便分神指点着某联某字说:“这副联,字写得真是不错。”或者:“这副联,境界是好的。”
等我念了小学,自家大门口的联语换了,成了“依仁成里,与德为邻”。父亲解释说,这是让邻居们看着高兴。就我所知,没有哪家邻居会注意到我家大门上写了些什么,但是我注意到一个细微的变化:父亲同我再闲步于里巷之间的时候,竟不大理会人家门上新贴的春联如何了。有时我会问:“这副字写得怎样?”或者:“这副联的意思好吗?”父亲才偶一掠眼,不是说:“这几个字不好写!”要不就是说:“好联语难得一见了。”
上高中之后,我开始读帖练字,父亲从不就个别字的结体构造论长短,偶有评骘,多半是:“《张猛龙碑》临了没有?”或者是:“米南宫不容易写扎实,飘不好飘得俗不可救。”那时我们已经搬入公寓式的楼房,八家一栋,大门共有。我们父子俩几乎再也不一道散步了。
有一年,热心的邻居抢先在楼洞门两边贴上“万事如意,恭喜发财”的春联。过了元宵节,父亲忽然跟我说:“赶明年咱们早一天把春联贴上。”
这年岁末,父亲递给我一张纸,上写两行字:“水流任急境常静,花落虽频意自闲。”中间横书四字:“车马无喧。”他说:“这是曾国藩的句子,你给写了贴上吧。”一直到他退休,我们楼洞门上年年是这副联。
父亲退休那年我出国,过了年才回家,根本忘了写春联这回事。这一年大门口的春联是我舅舅写的:“依仁成里,与德为邻。”横批是:“和气致祥。”
我问父亲怎么又邻啊里啊起来,他笑着说:“老邻居比儿子牢靠。”我说这一副的意思没什么个性,配不上舅舅的字,父亲说:“曾国藩那一联,做隐士之态的意思大些。还不如这一副——”说着又掏出一张纸片,上头密密麻麻写着:“放千支爆竹,把穷鬼轰开,几年来被这小奴才,扰累俺一双空手;烧三炷高香,将财神接进,从今后愿你老夫子,保佑我十万缠腰。”横批是:“岂有余膏润春寒。”
我笑说:“你敢贴吗?”父亲说:“这才是寒酸本色,你看看满街春联写的不都是这个意思?还犯得着我来贴吗?”
回首前尘,我想起多年来父亲对写春联、贴春联、读春联的用意变化,才发现他的孤愤嘲诮一年比一年深。
我现在每年作一副春联,感觉自己家门口老有父亲走过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