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邻居让我把李敖当“病人”
记得有一回我想下厨为李敖烧饭,此前除了为Don煎过年糕之外,母亲一向不准我进厨房,因此那一天当我把冰箱里的冷冻排骨拿出来熬汤时,并不懂得要先化冰的程序。我兴致勃勃地把排骨往开水里一丢,正准备熬排骨汤时,李敖气急败坏地冲到我的面前,暴跳如雷地说:“你怎么这么没常识?冷冻排骨是要先解冻的,不解冻就丢到开水里煮,等一下肉就老得不能吃了,你这个没常识的蠢蛋!”
李敖说得没错,我确实是个缺乏生活常识的人,在母亲的娇宠下,我没进过厨房,没上过菜市场,也没去过邮局,连支票怎么开我都不知道。李敖说话总是振振有词,但也总是轻视了据理力争背后的情感,那才是人性最宝贵的品质。他的暴跳如雷和言辞中的鄙视,令我觉得那锅排骨汤比我的存在重要多了,于是我转头走进卧室,拿了几件衣物放在箱子里,一语不发地回家了。李敖后来心软了,把我从世界大厦接回金兰,两个人又重修旧好。
和李敖同居的日子,我们吵吵闹闹,如此来来回回地往返于世界大厦和金兰之间,不知有多少趟。有一天我很沮丧地走出金兰,李敖的邻居看到我的神色不对,好意对我说,他们和李敖已经做了好几年的邻居,可能比我更了解他一些。他建议我不要以常人的标准要求他,应该把他视为一个需要帮助的坐过牢的病人,可能还容易相处一些。经过旁观者的提醒,我开始确定李敖是需要帮助的。然而我不是医生,他又那么强硬,我能帮到什么程度呢?
我开始学习以冷静的态度面对李敖,我发现他确实有些反常的身心现象。譬如他非常怕冷,冬天一到,他身上穿的衣裳多到令我笑弯了腰——他通常要穿两件卫生衣加一件毛背心,再加一件棉袄,外加一件皮袍,头上还得戴一顶皮帽。台湾的冬天哪有这么冷啊,这身行头,到东北还差不多。我问他为什么需要全副武装,他说老天爷会暗算他。还说过去他在受预备军官训练时,有一回行军到坟堆里夜宿,清晨快天亮时,他突然被一股寒气冻醒,冷得浑身直哆嗦,自此以后,每到冬天他都严阵以待。
李敖除了有“寒冷恐惧症”之外,还有“绿帽恐惧症”,他的占有欲是超乎常人的。他的歇斯底里倾向,总是令我神经紧张,我记得曾经在一个星期内,我的脸密密麻麻地长满了青春痘。我和他很少有户外活动,有一天我需要出去慢跑,促进一下血液循环。慢跑了一小时后我回到金兰,李敖问我出去做什么了,我据实以告,他听了竟然说我出去慢跑一定会跟路上的男人眉来眼去,所以不准我再跑了。
有一天我在他的抽屉里,无意中翻到一本旧笔记本,字迹狭小而歪斜,内容看起来像是一个感情受重创被女友抛弃之人所发出的仇视女性的怨言。虽然李敖后来练就了一手胡适体的好字,但我猜想那个旧笔记本上的字迹应该是他早年的。
不久,我找到一个机会,询问他的友人有关他早期的情感经历。他的朋友告诉我,李敖在台大时曾经为罗姓女友的离去服过三次安眠药,都被同学发现而送进医院洗肠获救。我读他的回忆录,这段往事他倒是如实地写出,不过只提到一次自杀经过。他坦言自己有三四年之久,未能成功地靠新情人取代旧的来转化最大的困境。我认为李敖在初恋时受到的创伤,严重地影响了他日后对待女人的态度。其实他和我一样,在初恋后都陷入了很长一段时间的上瘾症。
我愈是了解他的成长背景,就愈能以冷静的心情面对他的歇斯底里倾向。有一回他和我吵架,他拿出一把大剪刀,把我刚买的一件古董上衣咔嚓咔嚓剪成了两半。我为了制止他继续闹下去,抢下那把剪刀,用刀锋对着自己的心脏,他见势马上冷静下来。我不知道他会不会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于是趁着他不注意,光着脚就溜出了大门,在路上拦计程车时,路人纷纷以好奇的眼光看着我的脚丫…… (文/胡因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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