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件衣,本就来之不易,是三生的缘分。一件衣,跟了一个人,就沾上了那个人的灵气,喜与怒,哀和惧,都纳而藏之。 吴明 摄 |
|
茕茕白兔,东走西顾。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其实,一件旧衣,就好比一个故人,远比一件新衣温暖。
一件衣,本就来之不易,是三生的缘分。试想,于千条万条街中,于千千万年中,如大海捞针,在时间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迟一步,幸遇了那件衣,爱不释手,唯拥有它而后快,反之,便会辗转反侧,哪里就比一个情人来得容易?
一件衣,跟了一个人,就沾上了那个人的灵气,喜与怒,哀和惧,都纳而藏之。一件旧衣,是一扇记忆的门,一段情感的承载。轻轻抖一抖,扑扑簌簌落下的是旧岁里一瓣瓣的阳光、一丝丝的雨线,是袅袅的烟,是粒粒的尘……
所以,张爱玲说,再没有心肝的女子说起她“去年那件织锦缎夹袍”的时候,也是一往情深的……是的,还有什么,比那件旧夹袍更贴心更温暖更忠诚?
爱一个人,会喜欢那个人的旧衣。旧衣上,有那人的魂魄、呼吸和味道。所以,遗人一块旧手帕,远比一块新绢子意味深远。宝玉因为蒋玉菡的一块旧汗巾子,被父亲认为是交错了朋友,挨了顿暴打。贾芸用一块旧手帕换了丫头小红的爱情。那汗巾子、旧手帕,是旧衣的延伸,是衣的一袂,冰山一角。
我最珍爱的一件旧衣,是条白绸纱的连衣裙。许多旧衣都循序入了轮回,唯有它,年年被晾晒、回味。
那是我和他初相识时,在济南的一家小店里买的。我从试衣间出来,引来一片赞叹。那时候,年轻,跳进白裙里,像朵盛开的玉兰花。我穿着它,和他携手登泰山。一袭莲衣,一把白孔雀的羽扇,站在铭刻着“造化钟神秀”的石前留影,他说:“果然是造化钟神秀!”
那件衣,回来后,便被我细细叠起,放进柜子里,再没有穿过。上面,有泰山上的云雾,有他的气息。
也许,几十年后,我会在某个阳光灿烂的午后,轻轻抖开那件衣,晾晒,幽幽地对后人说:“看,这是50年前的旧衣。那时候,我楚腰细细,盛开如莲;那时候,我们刚相爱……”那天的阳光,好柔软好柔软,一片片,羽毛似的落,落在我没牙的脸上,落在已经奶黄的旧裙上……
有时候,我也会翻出女儿巴掌大的旧衣,对她说,看啊,你小时候穿的,那时候,你才几个月大。她会惊讶地说,那时候,我就这么小?她捧着旧衣,嗅了又嗅,衣上,有久远的奶香,有唾液,有泪滴,有母亲爱的唇印。
亦想起,前些日子的事。在老家,嫂嫂晾晒旧衣时,突然在床脚下扯出了父亲的一件旧T恤,去年的。父亲脱下时滑到了床脚,忘了洗。上面,有蛛网,有厚厚的尘,领上有灰白的汗渍线。当时,大家正在说笑,看到那件衣,一下子鸦雀无声。母亲看了看,把头扭到一边,狠狠心道:“洗了吧!”我多想跑上去,抱了衣说:“不要洗!”却站着没动,泪,“啪啪”地往下落。
父亲已于去年中秋前升了仙。那件枣红色的T恤,是我在一家超市给他买的。父亲穿了那件衣,显得很精神,穿着它,与疾病顽强地搏斗……那件旧衣,有父亲最浓厚的气息,最真切的呼吸,却被一池水,“哗哗”地冲淡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