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走出车站，一眼便看到街对面的女孩向我绽出桃花般的微笑。

　　白衣白裙，漆黑的头发垂到腰际──铃兰！

　　她浅笑着向我走过来，轻柔的手，抚摸在我风尘仆仆的脸上。

　　我挺直了身子——网上相交三年，喜欢的人真真切切地站在对面，心内除了温暖，还有一丝紧张。

　　铃兰清亮的眼神轻柔地扫去我身上的沙尘，我的心情明朗起来。抛下了小城的一切，坐上赶往这个城市的中巴，我已切断了所有退路，而眼前的铃兰，用眼神让我明白，我所做的一切不必言悔。

　　铃兰的房中，有一股浓郁清雅的香味，幽幽的，很顽强地缠在我的身上。搜寻着，来到阳台，惊喜地看到，一排翠碧，托着清纯洁白的小花，微风中，有说不尽的典雅秀致。

　　“君影草，可以做香料的。”

　　铃兰对我说，然后提着一壶水，去浇灌。

　　君影草？！花和名一样精致，而铃兰细致的神情，就像，那不只是花，是手足，是姐妹。

　　“我们很早就相爱，青梅竹马。我生日时，他送我一盆君影草，然后，他外出闯世界。那一别，便杳无音信。后来才知，他已是富家的乘龙快婿。而我却还在家乡望穿秋水。总以为，我们这样的青梅竹马，当抗得过世上任何诱惑。但我错了，原来世上的红尘烟花，才是永远不变的追求，而初恋，不过是他一场驱赶寂寞的梦……”

　　铃兰的故事，我第一次听到。替她疼。

　　手机响起来，是母亲的：你为什么一定要离开家，这么不孝顺……我让钢儿去找你了，你一定要跟他回来呀……

　　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挂了电话，看到铃兰的眼中闪过一丝寒意。而窗外，温暖的阳光攀过碧翠的阳台，洒满了我的身。

　　二

　　我很快喜欢起这座城市来，我喜欢拉着铃兰的手走在喧嚣的大街上；喜欢和铃兰一起安静地走在那些购物中心；喜欢在月亮升起的时候，和铃兰手拉手来到楼下的烧烤城，在满天星光下，大声谈笑，大口吃烧烤。

　　回到家，通常已是午夜，我爱坐在光洁的地板上，隔过摇曳的窗帘，看窗外深紫的天空和天上寂廖的星星。室内飘着幽幽柔柔的花香，铃兰在厨房里忙碌着，红枣和百合炖成的午夜粥，散着淡淡的清香。

　　铃兰的目光，有着暖暖的迁就和怜爱：“喝吧，健脾、养颜的。”

　　一丝温暖爬过心头，想起许多年前，母亲也曾用这样的眼光望着我，在爸爸突然消失之前。

　　好像是从一个飘雪的日子起，爸爸的身影不再在家里出现，我知道，爸爸不要我们了，爸爸嫌弃我是个女孩，所以带着那个给他偷偷生了一个男孩的女人跑了。

　　我从不敢问母亲，我怕她尖厉的歇斯底里的狂骂，我怕她望向我时恨恨的眼光。母亲哭过骂过后，还是会抱着我，亲我，给我买我想要的东西。

　　但那个男人来了之后，这些微薄的温暖也离我远去。

　　房间里越来越多地充斥着母亲和那个男人的笑声。那个男人，偶尔也会扔给我一些我喜欢的东西，比如一件花裙子或者几颗奶糖。那些东西，我怯怯地从没有享用过，我只是想，在那个男人的家里，有没有一个和我母亲一样曾经痛不欲生的女人。

　　第二年，那个男人的独子跟着他来到我们家中，他叫杨钢。他恶狠狠地看着我，拳头毫不客气地落在我身上，大声咒骂我，因为我母亲抢了他父亲。

　　那一年，我5岁。

　　母亲和那个男人忽然开始对我有了笑脸，杨钢的拳头，也突然变成了讨好的笑。

　　但我像一只受惊的小兔，远远躲着他。我明白他们对我好的目的，只有一个，让我嫁给杨钢。

　　从小，我拥抱着孤独，从没倾诉的地方，那一天，偶然闯进一个论坛，看到铃兰。我几乎是麻木着把所有的一切都倾诉给了铃兰。铃兰，在遥远的天边，细微地抚慰着我。

　　已经把铃兰看成我的全部，决绝地离开小城和母亲，我只想和铃兰活在我们的世界里。

　　三

　　“要不，我陪你回去看看伯母？”铃兰眼睛盯在一盒巧克力上，对我说。母亲不停地来电话，铃兰终于知道，我母亲病了，因为想我……

　　铃兰不知道，母亲从来就不爱我，我只是她的一个礼物，想起杨钢的可恶，我情愿逃到天边，也不想让他们得逞。

　　那缕眼光射来的时候，我正沉在铃兰的微笑里，只看到这个世界的纯白。

　　那目光，带着一缕恨意，滚滚烫——没想到他竟然真的追到这儿！

　　我握紧了铃兰的手，装着没事的样子在铃兰的耳边说，我们回去吧。但杨钢已经挡住了去路，脸上飞扬着追到猎物的狂喜。

　　耳边响起杨钢的怒骂，响起人们的纷纷议论。多年的压抑，我想我是疯了，我伸出手，张开嘴，在杨钢的身上到处留下我辉煌的战绩。恍惚中，我看到杨钢变形的脸，他狰狞着挥起了拳头，我闭上眼睛，听到重重的捶打声。但是，我却没有感到痛！

　　睁开眼，我看到铃兰的嘴角渗出鲜艳的殷红，耀眼的红中，铃兰竟然在笑！

　　四

　　海面还是平静的，但我看到水下微微的波澜。

　　“他是爱你的，我看得出。”

　　我浇花的手停下来，这不是我喜欢的话。爱，是心悦，是两情相悦，就如我和铃兰，而杨钢，只给我留下厌恶，因为他的父亲，因为他的粗暴。

　　铃兰站了起来，说要去工作了。她说，这个季节是美容的旺季，她得多工作，为我们的冬天准备养料。

　　独自站在空旷的房间里，忽然非常恐慌，我决定去找铃兰。

　　铃兰的美容院里，几个细致的女孩子，像一只只洁白的蝴蝶。铃兰，正端坐在一个妇人的床前，那双精致的小手，细腻地游走在那妇人的脸上。

　　一束目光，恨恨地烫在我的身上，看过去，是个极年轻的女孩，清丽，如画。

　　一杯茶，重重放在我面前的几上，溅出的茶水飞到我的手背上，烫烫的。抬眼，正是那个如画的女孩，回头看铃兰，依然在那个妇人的脸上游走她的双手，全神贯注。

　　窗外，是暖暖的阳光，但被隔在了玻璃之外。

　　五

　　阳台上的花儿，因为少了铃兰的照顾，萎萎的。

　　怕它们凋零，怕它们死亡，我开始匆忙地收拾它们，但仍挽不回它们鲜活的颜色。蓦然明白，生命是给欣赏他的人看的，就如花儿，绽尽颜色，也是让最欣赏自己的人欢悦。少了铃兰，它们的存活也就没有任何意义。

　　铃兰给我发短信，说，今晚别等我了，我陪小燕去看歌舞。

　　小燕，好轻灵的名字，配得上她的如诗如画。

　　一丝寒冷袭来，我紧了紧衣服，原来，春寒，真的可以渗入骨髓。

　　我决定离开。

　　其实，女人和男人是一样的，尤其是爱情，都不想让人平分，那是心灵最私密的花园，宁可扔了，也不能让人随意进入。

　　删除铃兰所有的短信，心里竟然静得出奇。

　　我没有权利恨铃兰，我的到来，只给她带来伤害，她的选择，很正常。

　　拎起水壶，最后为铃兰的君影草浇水，眼中湿湿的，是泪。

　　女人的背叛和男人的背叛同样尖利，伤害的结果都一样。

　　手机叫命似的响起，仍是母亲，说，回来吧，妈妈答应你一切，只要你回来！

　　突然很想哭，我一直认为，我可以改变我的世界，但想法和现实，永远是两回事。

　　“宁儿，小燕的母亲病重，我陪她回老家，你自己照顾自己。”

　　“宁儿，这世上的许多美好只能在梦里。我们明天就走，我只是希望，我走的时候，你别哭。”

　　铃兰的信息一条条发来，我想回复她：“我当然不会哭！”但还没按出一个字，泪已不争气地爬满了脸。

　　拎着皮箱，走在这条还没有完全熟悉的街道上，感觉像一场隆重的演出，所有的主角都已退场，我却独自认真地谢幕。突然很想笑。

　　街的拐角处，闪出杨钢，看到我手中的皮箱，他明显一惊，然后，欣喜立刻爬满了他的脸，他抢过我手中的东西，讨好着说：“妈妈的病基本好了，只是想你……”

　　眼前恍惚得厉害，也许，这世上真的有一种缘分，像绳索，永远逃不开、躲不掉。

　　六

　　婚礼朴素得要命，日子也简朴得毫无生气，我想，这就是生活吧，真实的生活。偶尔，我会趴在窗台上，遥望着天边的云彩，也会想起铃兰，感觉是遥远的一场梦。

　　仍会悄悄来到那个论坛，默默翻看那些飞扬的文字，只是没了当初的激情。

　　那个标题，让我微微一惊：我走了你别哭！！

　　其实是深爱她的，但又知道，纵有天长地久的心，却没有天长地久的土壤。所以，当有一处绿洲可以让她一生平静幸福的时候，我宁愿假装不爱她，让她走。我的胸膛宽厚，却也只能带着她躲在背街，而那个人，却能让她在阳光下笑……

　　文章的作者，叫君影草。网页上，一朵小小的铃兰花，洁白地挺立着。

　　再也忍不住泪流满面，我知道，那是铃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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