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蕙子请阿欢帮忙,找一个男模特。
阿欢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现成的,还用找?
蕙子喷茶。
阿欢在音乐学院管乐系吹长笛,笛声清婉,人却长得粗硕黑壮。蕙子初见阿欢,觉得他像一砣铁。
蕙子是典型的江南水乡姑娘,在审美上排斥阿欢;但,又被阿欢的文化底蕴、艺术修养所折服。蕙子喜欢和阿欢在博客、MSN、QQ上相见,很少谋面。便是这次见面,她也下了很大决心。
阿欢见蕙子忍俊不禁,自嘲道:徐志摩曾托人给陆小曼捎回一罐蜜饯,有余太太笑我那罐子不好,我说“外貌虽丑,中心甚甜”的句子。我当时便爱上了这句,因为,这正是我的写照。
蕙子倒有几分不好意思了,觉得伤了阿欢的自尊。
阿欢忽道:蕙子,你真的需要模特?
蕙子呷了一口茶:我不是被逼急了不会找你。你知道,我们那儿油画人体课的男模特都是从哪儿请的吗?从街头请来的乞丐和三轮车夫!他们没有我要的眼神。
米开朗基罗的那种眼神?阿欢给蕙子续茶。
是的。蕙子满意他的领悟力。
眼神很重要吗?
当然,眼神活了,肌理才有生命,寸寸肌肤才有了呼吸。
阿欢咧开宽阔而厚实的嘴巴:我懂。就像我那管长笛,每个洞眼都有自己独特的语音体系。通过我的手指,我的唇,或歌或啸。
蕙子歪着头想了一下:这就是通感吧。
阿欢击了一下桌子:那就这么着吧。我想到了一个人,他有这种眼神。在他面前,“大卫”也成了盗版。
蕙子柳眉一扬:他叫什么名字?
阿健。
2
QQ上的“如琴可听”的头像在闪闪发亮。蕙子点开。
准备好了吗?劈头一句。
准备什么呀?蕙子莫名。
见你的模特啊。
蕙子失笑:见就见呗,有啥要准备的。
如琴可听:听不听在你。友情提醒:近几天,晨练,瑜珈,多做护胸运动,多增加肺活量,还有,多做眨眼动作,多做闭嘴动作──防止出现嘴张半天,眼睛直瞪,像只大呆鹅的惨状。
你越说越离谱了。蕙子打出一个夸张的表情:我没有画过美男,难道连美男都没见过?
蕙子在去茶楼的路上,收到阿欢的短信:蕙子,其实,这几天,我挣扎得厉害。我好像在和自己打一个赌,结局如何,我心里也没底,但我必须这么做。蕙子蕙子蕙子啊……
阿欢的短信,让蕙子一头雾水。不就是引见一模特吗,什么赌不赌的。还有,那一连串的“蕙子”,让她禁不住想到京剧舞台上,青衣小旦急抛水袖,抱臂趔趄着向后退去,哀怨连连:“呀呀呀……”
不知为什么,蕙子的心里,有丝弦崩裂的脆响。
蕙子被引到茶楼一隅。
阿欢一如既往地咧着嘴。他向边上一着黑白格棉衬衣的男子道:这是蕙子。
又对蕙子:这是阿健。
你好!蕙子冲着阿健微微一笑,正好触上一双晶亮却不乏薄凉的眼睛。心,不由得扑扑乱了几下。
蕙子尚未落座,阿健已站起,端的挺拔,疑是混血儿。
一只素净修长的手伸过来。蕙子愣了一下,这是一双该弹钢琴的手。蕙子本能地瞥了阿欢一眼,阿欢的手,粗大如熊掌。
阿健握住蕙子的小指尖。蕙子的心,像荡上秋千,直向墙上撞去。
她真的下意识地眨了下眼睛,紧紧抿住嘴唇,极力控制着自己的心跳。
阿欢的手机和小灵通此起彼伏。他左右开弓,像握着两柄手榴弹。一番饶舌后,他向蕙子抱歉一笑:蕙子,实在对不起,我有事先走了。阿健,有劳你送蕙子。
阿健微微一笑:求之不得呢。
这个“呢”字,像一股春风拂过蕙子心头。
阿欢一走,这茶便喝得有些迷醉。
阿健骑的是摩托。
阿健把后备厢里的头盔递给蕙子,一轰油门,车子猛向前冲。蕙子本能地抱住阿健的腰,一瞬间,她有将脸贴在他后背的冲动,有张爱玲所谓的“撒把”的快乐。
3
阿健如约上门。
阿健在蕙子的蜗居转了个圈。我该干活了吧?他问。
蕙子踌躇一下:不急。她摊开自己的画作,让阿健看。而阿健,一句评语也没有,只是打了个漂亮的响指。蕙子觉得,那是最真诚的赞美。
蕙子摆好画架。阿健吹着口哨,一一脱去衬衫和牛仔裤。
口哨让蕙子放松下来。她眯起了眼,此时,阿健已然物化。
阿健摆了一个很专业的造型,每一寸肌理都在表达。
蕙子画得酣畅淋漓。
阿健在慢吞吞穿衣。蕙子请阿健过来看画。阿健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
不好吗?蕙子热切地盯着他。
好的。可是,和自己面对面,我总是有点儿本能的害羞。
阿健一个响指:我突然也想学画,画一个蕙子。
那我就给你当模特。蕙子笑嘻嘻。
阿健骑着摩托车,载蕙子出去吃夜宵。
羊肉串不是没吃过,但,怎么也没有阿健递过来的好吃;街景不是没看过,但,怎么也没有和阿健并肩走过那么看也看不够。
阿健来牵蕙子的手:蕙子,要我怎样待你……你是我生命的劫数。
蕙子仰起脸。
阿健的吻,山高水长。
4
好久未见如琴可听了。蕙子进到他的博客,听到他的笛声。忧伤,不可言说。
蒸发了?蕙子留言。
蕙子,你快乐吗?
我从来都很快乐呀。
不,我指的是,情感的最大满足。你在阿健那儿,得到了吗?
蕙子道:咱们不谈他好吗?
阿欢喟然:还想听我吹长笛吗?
蕙子道:想,真想。
阿欢打出一个热泪狂奔的表情。
蕙子笑着,一丝辛酸涌来,替阿欢。
蕙子和阿健说说笑笑着从舞厅走出,迎面遇见一位师姐。师姐见到阿健,脸上的微笑迅即痉挛。
师姐将蕙子拉到一边:你和他,怎么在一块儿了?
蕙子道:有情况吗?
师姐咬了一下唇:你对他了解多少?
蕙子茫然。
师姐艰难地笑了一下:你知道,我和他什么关系吗?
蕙子瞪大眼睛。
师姐:我是他的前女友。我们的关系,非同一般。
蕙子忽然笑了:以艺术的名义?
师姐:有很多女生,都被他干净的眼神击中,沉溺,无以自拔。但他是有名的冷血,来者不拒,却从不动情,有女生曾为他自杀……听说,有富婆曾包养他……
蕙子苍白着脸回到阿健身边。
阿健盯着她:你问吧,我统统告诉你。
蕙子用手捂住他的口:别说,求求你,什么也不要说。
阿健叹口气,将蕙子的头揽在怀里:蕙子,我只恨,遇见你,太迟……
5
阿健抓起蕙子的手:蕙子,我统统告诉你吧,我真的不是一个好男人,我五毒俱全,我还将自己的青春廉价抵押……
阿健搂着她,分明一哆嗦:谢谢你,蕙子,你不知,我有多感激你……
蕙子,记住我,记住我,不要太快忘了我,哪怕一切人都在嘲笑我……好蕙子,我不是一个好男人……我曾将你视作新生活的救生圈,但我,定性不够,我爱不起来了,我失去了爱的能力……我就像一只瓜,瓤子坏了。我既不能爱你,也不忍毁了你。我只有走了,尽管心有不舍。你,应该有更阳光的人生。阿欢其实很好,也很爱你。
不知何时,阿健走了。
蕙子坐在地板上,泪雨如飞。
手机响,是阿欢。
蕙子一直在流泪,阿欢将纸巾一张张递过来:我说过,我很挣扎。是阿健主动要求的,他说,要刷新自己。他见过你,你的长发清汤挂面,你侧身听人家说话的样子,你的笑声,让他几欲落泪,使他忽然痛恨起自己往日的一切,他忽然很想做一个好的自己,他便央我来找你……但他,根本戒不掉旧生活的瘾……
蕙子忽然狐疑:你怎么,对他这么了解?
阿欢苦笑:我怎么会不了解他。因为,他是我弟弟。
蕙子怔住。
阿欢幽幽:打小,他便生得格外俊美,像小女生。他是家中宠儿,我就是那个失意。现在想想,正是得意毁了他,恰是失意成全了我。在我狼狈不堪的成长岁月里,幸有一笛相伴,让我心中滋生出阳光。蕙子,在我心中,你就是一管清笛……
蕙子作了个“暂停”的手势。
阿欢找回话头:他的心一直很冷,吃不了生活的苦,竟走上被包养的路。这样的弟弟,我未尝不叹息痛恨。我以为,你是他的一个机会……
阿欢抽出长笛:想不想听我吹一曲?
蕙子心中刺痛。笛音如鸟,在心头兀自盘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