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苏苏深吸了一口气，家乡的空气依旧和从前一样，潮湿。

　　苏苏坐在拱桥梁的台阶上，把电话卡抽了出来，几经犹豫，最后，那个金黄色的芯片化为一道圆滑的弧线，落入水里。

　　路灯、树影，卵石小路上喁语的情人，以及整个城市夜空下的所有繁华，都在此刻，与难过一起袭来。

　　把电话卡丢掉，是不是就可以告别过去了呢？是不是再也不用去惦念不用去猜测不用小心翼翼地揣摩他的情绪了呢……可是，为什么，还是压不住心底排山倒海的失落？

　　想念他说话的样子、微笑的样子、温柔的样子、作画的样子……真是没有出息。苏苏自嘲地苦笑了一下，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头发，脑子里又盘旋起那天他笑着说的那句：老姐要给我介绍女朋友，哈哈，其实单身蛮好的啦……

　　听不见其他，只想说，请问，电话这一端的我，是你的什么？但苏苏半晌无言，尔后，强笑着说，那是自然。

　　如此这般，我还有什么资格去追问你与元舒厮缠的理由？

　　苏苏拼着最后的一点骄傲，递上一纸辞呈。隔着宽宽的办公桌，元舒不无惋惜地说，苏苏，你是咱们公司最有潜力的新人，怎么说走就走啊？

　　苏苏盯着对面一张一翕的樱桃红唇跑了心绪，这么精致漂亮的女人，由不得男人不去招惹。

　　说不出的缘由，至少，面对元舒，苏苏无法开口。

　　于是，苏苏就这样回到了苏州老家。

　　二

　　4月的牡丹开遍这个城市各个角落的时候，苏苏的裙角，被风猎猎鼓起，远看像是一朵摇曳的牵牛花。

　　卓七眯着眼说，苏苏，你真美，你的腿就像是沾着晨露的花蕊，你是能让人宠一辈子的玫瑰。

　　卓七说这句话的时候，苏苏正嗫嚅着唇，被录老板命令着拎高裙子，尴尬地摆着各式各样的pose。

　　苏苏觉得录老板的目光就像是长满触角的蜘蛛，所到之处毛茸茸得叫人心生厌恶，那双手也一而再地以各种借口拨弄着她的双腿。他说，苏苏，不要紧张，我是在纠正你的造型，我们生辉鞋业要的是最完美的广告。

　　苏苏强压着心底的委屈，在这群刁钻的腿模摄影师面前手足无措。

　　这时，听见一个人说，苏苏，你真美，你的腿就像是沾着晨露的花蕊，你是能让人宠一辈子的玫瑰。

　　苏苏抬头。那人又说，录总，带着你的人出去好吗？你们的广告我亲自来做。

　　那人就是卓七。

　　卓七说这句话的时候，苏苏觉得他男人极了。

　　摄影棚里只剩下他们两个。

　　卓七低着头，把苏苏的脚抬平放到自己的膝盖上，略加思索，便把画笔蘸饱颜料，沿着脚踝一路深深浅浅描绘起来。

　　不消一会儿，苏苏的腿便宛若4月洛城，姚黄魏紫嫣然开遍，暗香滋生，妖娆袭人。

　　卓七从摄影棚里的展架上挑出一双墨绿色的缎面挽带鱼口鞋，鞋面上银丝嵌轧的蝴蝶展翅欲飞，恰与苏苏腿上的牡丹相映生辉。

　　广告效果极为惊艳。

　　那晚在送苏苏回公司的路上，卓七一直兴奋地说个不停。快到门口的时候，卓七突然侧过头，对她说，苏苏，我好像喜欢上你了。

　　苏苏感觉自己的脸一下子红成了烈烈的玫瑰。

　　比玫瑰更馥郁的心事，瞬间滋生蔓延，从此一发不可收拾。

　　三

　　苏苏以为卓七给她的，也是一场古典爱情。

　　那天卓七捧着她的脚，在她腿上低眉作画的情景，像是一粒越嚼越甜的口香糖，在她心里吧唧吧唧吹着浪漫的泡泡。

　　苏苏觉得，卓七当时眼神里的专注和温柔同父亲当年如出一辙。

　　小时候，苏苏不止一次地瞧见登台前父亲为母亲匀胭脂、贴花黄、对镜理裙裳。二人台上珠联璧合眉目顾盼，台下举案齐眉把臂言欢，戏里戏外的恩爱成为苏苏对古典爱情最初最朴素的期待和信仰。

　　苏苏在绿萝阁跟元舒说这些的时候，元舒笑着说，哦，小丫头，你的春天也来了噢！回头我有一个很大的惊喜要给你呢。

　　没过多久，苏苏就亲眼看见了元舒那个所谓的惊喜，那个惊喜，巨大得让苏苏喘不过气来——隔着熙攘的人群，苏苏看见马路对面卓七的手臂环在一个女子纤细的腰肢上。

　　那女子一头波西米亚风格的长卷发让苏苏一眼认出，那是元舒！她的好姐妹元舒，好上司元舒。

　　霎时，苏苏的胃不争气地开始疼起来，疼得她直不起身子。

　　苏苏苍白着脸坐在地上，自言自语道：你我都不是活在古代，我怎么能相信你，会给我古典的爱情？

　　在美丽的七夕，陪伴苏苏的是一场朦朦胧胧、若有若无的爱情。

　　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卓七，你给我的到底是爱情还是暧昧？为什么，爱上你的时候，我会是这么的卑微？苏苏没想到，这些日子，原来是自己长时间的一场一厢情愿。

　　信任，以及信任带来的喜悦，仿佛在这场感情里从来没有来过。

　　那么，我离去。

　　四

　　卓七扯着元舒的胳膊，像个小孩一样撒着娇，老姐，你到底把苏苏弄哪儿去了？

　　元舒从容不迫地泡着玫瑰花茶，头也不抬地说，我原本是想把她介绍给你的，可还没来得及说，人家就辞职了。人家说家里有事儿，我能不让她走吗？

　　元舒小口小口地品着茶，脸上忍不住露出对弟弟的一丝揶谕。

　　眼前的卓七，半是焦急半是无奈地央求着她。元舒漫不经心地把玩着眼前的玻璃杯盏，故意顾左右而言他。

　　沉默的空气里渐渐弥漫出玫瑰花复苏的味道。

　　你真的不知道她喜欢你？元舒突然撂出这么一颗小型炸弹，然后气定神闲地看着他。当即，卓七吞了一半的茶差点又喷了出来。

　　她没说过，我怎么知道……

　　不过呢，她倒不知道你是我弟弟。她只跟我说过爱上了个摄影师，叫卓七。说卓七会在她腿上画大团大团锦簇的牡丹，会附在她的耳边说她是他要宠一辈子的玫瑰……我原本想在介绍她认识你的时候给她个惊喜呢，可现在看来，没机会了。

　　五

　　卓七风尘仆仆赶往苏州时，苏苏并不知道。

　　隔着木头窗棂，苏苏看父亲带着一班徒弟在院里咿咿呀呀地吊嗓子。苏苏有时也会换了衣裳团着水袖跟他们唱上几段：“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韶光贱。纵是美景也枉然。”苏苏唱着唱着，就想起曾经那一簇簇盛开在自己腿上的牡丹，以及那个画牡丹的人。

　　卓七，苏苏很想你，你会不会偶尔想起苏苏呢？

　　元舒来电话的时候，苏苏正倚着廊柱皱着眉背《思凡》的唱词。

　　电话那头，元舒大声嚷嚷，苏苏，你太不够意思了！换了电话都不告诉我！我本来要把你介绍给我弟做女朋友的，正好啊，这两天他去苏州了，我把你的电话给他了，回头你招待他一下好不好？

　　元舒，这难道是你对我的补偿？苏苏强忍着心底的泛酸，口气漠然地说，好吧，那么，他叫什么？

　　卓七。

　　六

　　正午的阳光，寂寞地倾泻到小巷的青阶上。朱檐雕梁，盛满苏州的温柔。

　　卓七捏着元舒给的地址，穿过若干曲曲折折的街巷，在一扇胎质斑驳的乌漆大门前停下脚步。

　　院内高高低低此起彼伏的咿呀声不绝于耳。卓七试着推开门，一群稚气未脱的孩子一下子映入眼帘，他们练功的练功，吊嗓子的吊嗓子。

　　卓七叫住一个略大的孩子问道：这儿，有一个叫苏苏的女孩子吗？

　　顺着孩子手指的方向，卓七看到廊檐底下的亭子里，一个身着青缎衣裳、戴着翠钗银钿的女子，抬手推袖扬团扇，兀自唱着《牡丹亭》。

　　卓七压着心底的狂喜，轻步凑上前去，作揖拉调地白道：娘子，七郎这厢有礼了──

　　余音未断，却听一声呵斥，苏苏，他是谁？

　　一个文生扮相的男人，让卓七近看也辨不出他真实的年龄，卓七上前一步拉住苏苏的袖子说，她是我的女朋友！

　　扮作小生的那人急急从卓七手中一把拉过苏苏，低声又问，闺女，他到底是谁？

　　苏苏不慌不忙，欠身道了个万福，笑盈盈拖着长长的软音念白：回禀父亲，他是孩儿的相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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