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1998年，宋加宁爱冷小薇爱得死去活来。

　　是的，只能用死去活来来形容——他每周五坐夜间火车赶到那个海边城市，两个小时的车程，只为看一眼冷小薇。

　　那时，冷小薇不爱他，爱的是一个长得很帅气很阳刚的男生，他的样子像前些年流行的齐秦，但小薇觉得，那个男生，比齐秦还要帅，还要高大。

　　所以，冷小薇是不会爱上宋加宁的。

　　宋加宁的暗恋在冷小薇的拒绝下越来越疯狂，最后到了不可理喻的地步，即使能到那个城市走上一圈，他也是高兴的。

　　他周日晚上回来，常常会错过晚自习，导师说，你是来谈恋爱的还是来学习的？瘦瘦的宋加宁说，来谈恋爱，也要学习。

　　宋加宁是一个寂寞的男孩儿，他瘦，小，看起来更像一个小孩，但眼睛明亮，额头的黑发飘下来时让人想起徐志摩。那时，他天天写诗读给大家听，宿舍里的男生全记住了一个女孩子的名字，那个女孩子叫冷小薇。

　　冷小薇让宋加宁手足无措，他说，我10岁就爱上了冷小薇，10岁呀！

　　他说这话的时候很认真，不由大家不信。

　　10岁时我在干什么？我在流鼻涕，偷妹妹的饼干吃；18岁我还在给女同学画漫画，所以，我觉得我比较晚熟，即使上了大学，我还是笑话那些谈恋爱的同学，大好光阴，不去踢足球不去玩游戏，却找个女生来管自己，多么无聊。

　　宋加宁说我，夏安，你是个傻瓜，你不知道爱情的美妙，她越是不爱你，你越是来劲。

　　真搞不懂，人家冷小薇不爱他，他还跑来跑去做什么？

　　宋加宁说，你没见过冷小薇，她的眼睛会放电的，会电死人的，谁见了都会爱上她的。

　　我笑笑说，我对女人不感冒，因为觉得没意思，我更喜欢在网上厮杀。

　　1998年，19岁的我说，爱情是最没有意思的事情。

　　而宋加宁，不停地奔波着。去A城，他有时看得到冷小薇，有时看不到冷小薇。他是以老乡的身份出现在冷小薇的面前的，每次去都给冷小薇买吃买喝，有一次，因为要给冷小薇一个生日礼物，他去卖了一次血，得了200块钱，去淑女屋买了条裙子给冷小薇。那条裙子是我帮着挑的，收腰，露肩，白底小红花，我姐姐有一条这样的裙子，非常好看。

　　后来宋加宁不停地谢我，说冷小薇很喜欢，而且答应要来这个城市看他。

　　他不停地在地上走着，问我，兄弟，我穿什么好呢？要记得把你的臭袜子收起来，你要陪着我，我有点紧张。

　　好。我说，我会帮忙让你把她拿下，不就一个女孩子吗？

　　二

　　冷小薇出现的时候，我刚刚踢了一场足球回来，满身臭汗。

　　进屋后我发现有一个高个女孩子正在翻我的书，都是些小说，卡尔维诺和普鲁斯特的。

　　1998年，有谁看过卡尔维诺和普鲁斯特？一个数学系的男生喜欢这些东西，让一心想让我成为数学家的父亲非常生气。

　　其实我更愿意成为一个三流小说家。

　　回来了回来了，宋加宁嚷着，就是这个家伙为你挑的裙子。

　　这样，我便第一次看到了活生生的冷小薇。但我觉得我已经认识了她好多年，因为从一上大学开始，宋加宁就坐着火车去找这个女孩子，她像是一粒种子，早就种在这个宿舍的每一个角落。

　　我感觉她在用力看着我。是的，用力。

　　我笑了笑，端着脸盆去了水房。在水房里，我用冷水洗了一个澡，还是觉得热。

　　那天，她穿的就是我挑的那条裙子，那是宋加宁卖血给她买的。我用力甩了甩头，然后大嚷了一声。

　　很多事情是命中注定的，我应该明白。

　　那天晚上，宿舍里的男生共同请冷小薇吃饭。宋加宁是老大，大家都喊冷小薇是大嫂，只有我没有叫她大嫂。冷小薇的眼光游离，她一直在用眼角看着我。

　　我很快喝多了，跑去上厕所，初夏的夜晚，分外惆怅，我吐了，身后一个声音问我：喝多了吧？

　　很温柔的声音。我回转身，看到一双眼睛，那么黑，那么美，她看着我，似笑非笑，我们离得那么近，她能听得到我的心跳吧？我没有笑，盯着她，叫她，大嫂。

　　她说，我不是大嫂，我来是看你，我想看看给我挑了裙子的人。

　　不！我抗拒着，是他卖了血给你买的。

　　我不在乎的！

　　我趁着最后的清醒叫了声大嫂，然后叫宋加宁，大哥，大哥，大嫂喝多了，你快来啊。

　　这句话会断送了一切，我知道，但我不能对不起大哥。

　　宋加宁跑出来，拉着冷小薇的手就跑，越跑越远。

　　其实，我很想拥抱一下冷小薇，但一切已经不可能，我亲手断送了我和她之间的缘分。

　　那天晚上我喝多了，一直闹一直闹，吐了哭哭了吐。宋加宁说，臭小子，让你别喝这么多酒。

　　原来爱情的滋味真的好甜好涩好痛苦。

　　让我想不到的是，宋加宁一周之后跳着告诉我，冷小薇答应了他。

　　他们恋爱了。

　　三

　　以后是冷小薇每周坐火车来我们这儿，周五来，周日走。

　　她准时出现在我们宿舍时，宋加宁总是很兴奋地说，知道爱情的力量了吧？爱情也可以使一个女生发疯！

　　1.70米的冷小薇和1.68米的宋加宁站在一起，显得那样可笑。

　　我知道她为谁而来。她来时，我会躲出去。

　　那时，我常常会去操场上一个人发呆，直到夜色漫上来，夜色中，我抽着烟，一支又一支。认识冷小薇之后，我学会了抽烟。没有她，我有烟。

　　整整两年，我们就是这样过来的，她来，我走。我们客气地打招呼，她说你好，我说你好。

　　这个“你好”说了两年。

　　没有人知道我们相爱。没有人知道冷小薇坐两个小时火车是为了这两个字。宋加宁一次次夸大着他的幸福，只有我知道，那幸福是多么假，那爱情，根本就是海市蜃楼。

　　我问宋加宁，你们吻过吗？他摇着头，冷小薇不让。

　　拉过手吗？他还是摇着头。

　　可怜的宋加宁，我看着他说，大哥，放手吧，她不爱你。

　　那时我们离毕业还有一个月，宋加宁看着我，很坚定地说，不可能，她肯定爱我，不然不会每周都坐火车来看我，你不懂得爱情。

　　没有人理解我这么高高帅帅的男生为什么一直没有谈恋爱，他们不知道，前两年，我是想一个人玩，后两年，我是为了一个人，肝肠寸断！

　　一个月后我们毕业，宋加宁砸了很多东西，他喝醉了，从三楼跳下去，折了腿。他是让家人抬着回家的，他说，不明白女生怎么会这样，她说不爱我，她居然说不爱我！

　　他拉着我的手问，你说，她为什么不爱我？她为什么要和我分手？

　　我怎么能告诉他，她说不爱你是因为毕业了，她再也看不到我了，我怎么忍心？

　　2000年4月，我跑去那个向往了很多次的城市，我想告诉冷小薇，我很爱你，很爱很爱，很多次梦到你，让我们好吧，一辈子，不分离。

　　但我到了那个城市，一切已经结束，冷小薇走了，去了南方，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

　　我坐在街头，放声大哭。

　　四

　　2005年夏天，我与结婚一年了的太太佳眉去北戴河度假。

　　彼时，我有房有车，是社会上的成功人士，追我的女人趋之若鹜。佳眉是最出色的，她名牌大学毕业，身材高挑，相貌靓丽，有很好的家庭背景，是她父亲托人为女择婿。她的父亲，是一家房地产公司的老总。我正进军房地产界，和她的婚姻，在外人看来，是珠联璧合。

　　但我晓得，我并不爱她。她那样美，美得不真实，不似冷小薇的美，冷小薇是生动的美，美得让人心动，让人心疼。

　　我与别人，从没有提过冷小薇。别人也不知道我曾刻骨铭心地爱过，知道我爱过的人只有冷小薇。

　　所以，在北戴河的海滨，我再次遇到冷小薇，刹那间呆住了。

　　一个那么胖的女人，突兀地出现在我的眼前，泳衣暴露着她的肉，居然又黑又胖，但眉眼间还是那个人。

　　看到我，她也呆了一呆，随即笑了，你也来度假？

　　我尴尬地张着嘴，不知说什么。

　　哈哈，嫁了有钱人，天天呆着，生了孩子，就胖成这个样子了，真是没有办法。

　　我难过得只想落泪，莫名其妙地伤感。

　　我们去路边一个酒吧喝扎啤，我们喝得很多，没有人再提当年的事。

　　她说，好多次梦到你抱我，我只想让你抱我一次呢。她说得平静。

　　我心里只觉得疼。我过去，拥抱她，我们都胖成这个样子了，可虽然这样，还是觉得这个拥抱很美丽。

　　你呢？她问，你想过与我怎么样？

　　我怕说出来侵犯她，但还是说了，我想看你的小腹，我觉得它应该很性感。

　　她拉着我到宾馆。

　　进了屋，她脱去衣服，我只觉得眼前白花花一片肉，再看，惊住了：有一条蜈蚣状的痕在她的肚脐和三角洲地带趴着，那密密的被缝过的痕迹那样明显而沧桑。

　　冷小薇说这是生孩子时做剖腹产留下的痕迹。她说，生孩子时大出血，差点死了。她说，以前也有过一次差点死，那时她一个人跑到深圳，想念一个人，那个男人，应该知道她是多爱他……

　　她还要说下去，我的眼泪就掉了下来。冷小薇，你知道思念一个人的滋味吗？

　　她抬起头说，知道。

　　冷小薇告诉我，思念一个人的滋味，就是喝了一杯苦酒，化成百转柔肠，吞下去烧得人无处可去，无以诉说。

　　我对她说，我也是。

　　上了出租车，冷小薇发给我一条短信，两两相忘吧。

　　我回了她的短信，一个字，是。

　　然后我删了她的短信。

　　我想，那个“是”，她也会删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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