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来没有哪位诗人,他的诗,像铁钉和刀片一样,带着一种刀砍斧削的速度和力量,带着一种冰冷的质感,直抵人的骨骼和心灵。
他是一个纯粹的诗人,是诗歌的王,他的诗体现了诗歌的本质元素,能够在瞬间刺痛和照亮走近他的人。他以王者的孤独,驾驭着诗歌的闪电,几乎焚烧了他自己。然而,他却始终携带着一种近似疯狂的痴迷在火中行走,圣洁得愚蠢,愚蠢得辉煌。他所关心和坚信的都是那些正在消亡而又必将在永恒的高度放射金辉的事物,那些炽热的诗句,几乎都带着血丝。
他始终是一个农民的儿子,一个永远的“乡村知识分子”。他的诗里,总会有麦子和村庄闪现。这种纯洁的、带着苍凉和悲壮色彩的植物,这个承载着哀伤和回忆的符号,成为他的诗中最重要的意象。
每一个接近他的人,每一个诵读过他的诗篇的人,都能从他身上嗅出四季的轮转、风吹的方向和麦子的成长。泥土的光明与黑暗、温情与严酷,化作他生命的本质,化作他出类拔萃、简约、流畅而又铿锵的诗歌语言,仿佛沉默的大地为了说话而一把抓住了他,把他当成了大地的嗓子。
“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喂马、劈柴、周游世界/从明天起,关心粮食和蔬菜……”《春暖花开》,这是他写的一首广泛流传的诗。这不是他最好的诗,却是最绝望的一首诗。然而,很长时间直到现在,这首诗却是被作为传递幸福、浪漫、喜悦、希望的情感而被广泛引用和朗诵,这是一种多么大的悲哀,这是他生前的世界对他不理解的一个多么典型的缩影。
在20年后的今天,我也才突然读懂了,这是一首绝命诗。他在尘世的挣扎已经到了悬崖的边沿,他已经要崩溃了,已经准备向这个现实世界投降了,已经准备向自己的精神世界背叛了,已经准备远离那些苍凉的土地、开始“关心粮食和蔬菜”了。然而他最终选择了忠诚的死亡,走向了那扇“春暖花开”的另外一个世界的大门。
我寻找着这首诗,他写于1989年1月13日。3月26日,也就是写完这首诗的两个多月后,在山海关,他用身体紧贴着铁轨,迎接了一辆呼啸而来的列车。一个疲倦、忧伤的天才离去了,化作泥土,营养了我们精神世界贫瘠的土壤。
在春天,怀念一位诗人,我看见他像一个孩子,在青麦地上跑着,他那被劈开的疼痛在大地弥漫,春天的土地因为诗人的血更加纯洁和芳香。
“你无力偿还/一颗放射光芒的星辰/在你头顶寂寞燃烧。”
他偿还了,用自己的诗和生命。他的名字叫海子。
这是一个永生的名字。他只活了25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