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看着眼前的男子。时间滴滴答答从我身边流逝，我浑然不觉。我只是感到幸福，幸福得想唱歌。

　　就在几个小时前，我们还在优雅地舞蹈，热烈地举杯。公司一年一度的酒会，对常人来说，只是生活的点缀，狂欢的借口，对我来说，却是一年到头的期盼。因为，我可以近距离和他在一起：我可以和他在曼妙的乐曲里起舞，可以用我的酒杯跟他的酒杯尽情地相碰，并且可以假装喝醉伏在桌上注视他的眼睛。

　　没想到，今年，他却先我而醉。

　　醉了的他像一个小孩，安静地趴在桌上，嘴里还咕哝着什么。我把耳朵凑近他的嘴边，听到香车、美女、宝马几个重复的词。我想，男人果真是男人，香车美女，爱到彻骨。

　　外面的雨越下越大。我静静地坐在他对面，一会儿看他，一会儿看雨，心里竟浮出一丝狡黠的窃喜，还有一分激动的不安。没有人知道，为了这一天，我等了整整八年。

　　终于，在我的搀扶下，他一步步温顺地走向我的家──准确地说，只是个小窝，我在这座城市唯一的栖身地。我将它设在了公司边上，只为了能看到他加班时亮起的那盏灯。

　　2

　　我知道，他有女友，且到了谈婚论嫁的阶段。

　　我还知道，他的女友有个好听的名字：叶言。

　　因为，我认识叶言已经八年。在他闯进我的生活时，她已走进我的视线。好长一段时间，她的优雅和高贵，甚至成了我学习的典范。只是，她不知道。

　　这样的一个女子，我无心伤害。只是后来，我无可救药地爱上了他，那位站在她身边的男子。他叫谢昱。

　　数年来，这个叫谢昱的男子像太阳一样照耀着我，给我光辉，给我力量，却也同样炙烤着我，让我的身心一圈圈地消瘦。我的卑微让我明白，我只是黄土地下的一朵向日葵，而她，才是太阳旁边皎洁的月亮。

　　可是，今晚，他离我这般近。窗外的雨，淅淅沥沥，像是美妙的小夜曲。

　　我给他打来温水，为他擦拭干净脸、手、脚，缝好那只破了洞的黑色棉袜。然后，我就静静地坐着，凝视这张雕塑般的脸，直到天亮。

　　我知道，不久的将来，他将携着他的月亮走进婚姻的殿堂。

　　3

　　半个月后，公主般的叶言走进了我的小屋。这是我没有想到的。

　　这也是我们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见面。她的到来，让我知道了什么叫蓬荜生辉。她站在小屋的中央，上下左右地打量着我和我的小屋。

　　她说，你就是池小思？我点了点头，像做错了事的孩子。

　　我颤抖着手给她递去一杯清水，不敢抬头看她。经过几年的努力，我仍然在顷刻间变得像过去一样的卑微。

　　她没有理会我，只顾喝着水，并大肆称赞我小屋的布置。

　　我说了声谢谢，但紧张的心并没有一点放松。我在想，如果她质问我，我就全盘托出。我要告诉她，那一晚，什么都没有发生。我要告诉她，这八年来我的一厢情愿，哪怕遭到她的耻笑，只要她肯原谅。

　　但是，她对那一晚只字不提。她说，你是个漂亮且有品位的女孩子。我知道你喜欢谢昱，你应该告诉他。

　　泪水已盈满我的眼眶。我说，对不起……

　　她像是没听见我的道歉，接着说，爱要勇敢，不应卑微。然后，她站起身，从小坤包里拿出一张纸给我。她说，谢昱很喜欢孩子。这张纸，或许你用得着。

　　4

　　叶言的退出我没有多想，甚至她给我的那张纸也不知被我扔到了哪个角落。

　　我只记住了叶言的一句话：爱要勇敢，不应卑微。

　　我忽然觉得，那扇隐藏的爱之门就要敞开，从此，它将庄严地接受阳光、雨露和风。即使眼见谢昱一日日地消瘦，昔日的光辉在逐渐地黯淡，我仍然充满了力量。我陪他加班，为他冲咖啡；我和他一起喝酒，听他醉后隐约的哭泣；我花几个小时煲汤然后看着他喝完……我知道，谢昱并不讨厌我。虽然，我仍能在他的眼里看到那么一丝丝的怨。

　　5

　　随着时间的流逝，谢昱一天天好起来。他的气色和神采都在慢慢地恢复。有时候，他也能跟我开几句玩笑。

　　周围所有的人似乎都已忘记叶言曾经存在过，大家一致认为我和谢昱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而谢昱，看我的眼神里也多了几分意味深长的纠缠。

　　那一日，我从超市买汤料出来，一个熟悉的身影进入我的眼帘。是叶言，优雅、高贵的叶言。她仪态万千地从一辆白色宝马车里走出，随后挽起刚刚为她打开车门的那位男士的手臂。显然，他比谢昱要英俊富有得多。这对金童玉女一出场，即刻吸引了方圆半里的视线。站在他身边的叶言，嘴角微笑，挂着掩饰不住的喜悦和满足。我发觉，我心目中的公主已经变成了真正的皇后。

　　他们从我身边走过。叶言对着一脸惊愕的我轻轻一笑。

　　我跑回家里，翻箱倒柜，找出了叶言当时给我的那张纸。原来是一张怀孕检验单，检验者姓名是池小思，怀孕日期正是我把谢昱带到家里的那一晚。

　　6

　　我这颗从不思考的脑袋突然变得灵光，并且即刻明白，是叶言利用我跟谢昱分了手。

　　我没有将我在街头看到的那一幕告诉谢昱，而是把那张检验单给了他。我决定将错就错。

　　我嗫嚅着：那一晚，我们犯下了错……

　　我低着头，等待着头顶想起那狂风骤雨般的怒吼或者是奚落和恶骂。但是，没有，只有稀疏的几个水滴落在了我的脑袋上。我以为我的小屋漏雨了，抬起头，却看到他眼里的泪。

　　他没有说话，而是轻轻拥我入怀。他说，我们结婚吧，我给不了你宝马，但是，我会努力给我们的孩子一个安稳的家。

　　我在他的胸前流泪了。我心底那束放置多年的花，正在一瓣一瓣地依次开放。

　　我正式搬到谢昱家里住。每日，我们一起上下班，一起吃晚饭，一起看电影。而我，仍像宠爱孩子一样地宠爱着他。

　　有一天，我终于听到谢昱唤我亲爱的。这呼唤让我沉醉，只是，我并不回应。我仍旧默默地做着一些琐碎的事，并且每天，在我们的餐桌上，放上一束鲜艳的鸢尾花。

　　谢昱问我，亲爱的，为什么总是这种花呢？我笑着说：因为，它会唱歌。

　　当我真正地有了小宝宝之后，叶言再次走进我的家。

　　还未开口，她已流泪。这是我第一次见她哭。

　　我递给她纸巾，并给她倒了一杯清水。我发现，我已能够从容地面对她。

　　我在她对面的沙发上坐下，安然地望着她的双眼。似乎，我早已在等待着这一天的到来。

　　她还是那么美。只不过她的脖颈不再高昂，而是深埋在膝里，她的呜咽里夹杂着零乱的叙述。

　　我不动声色地听着，并冷静地将那些支离破碎的语言拼凑起来。我得出一个结论：这次，被遗弃的是她。

　　她哭了很久，最后，终于抬起那张梨花带雨的脸，说：你是个好女孩。我知道你喜欢谢昱。可是，你知道，我离不开他……

　　我摸了摸腹中的胎儿，起身，从抽屉里取出一张纸给她，说，这是我的怀孕检查报告，胎儿，已经两个月了。

　　她止住了哭声。我给她续了点水，接着往下说。

　　很久以前，在大学校园里，有一个从山村来的傻女孩喜欢上一位师兄。可是，在满园的姹紫嫣红里，她卑微得如同路边的小菊花。她不会普通话，没读过《红楼梦》，不识真维斯。傻女孩知道，他有女友，就是那位在晚会上用钢琴弹奏动人旋律的公主。在傻女孩的心里，他的女友是多么美啊，她有葱根一样的手指，有天鹅一样的颈项，有童话里公主般的迷人卷发，有干净得体的衣饰，她还能在天桥上给行乞的盲人零花钱……她拥有一切的美好，可是，那傻女孩并不嫉妒，只是仰望。对公主身边的他，傻女孩从没有过非分之想，只是追随他的脚步，从学校到公司，给了他八年最安静的注视。她发奋学习，从标准的普通话到言谈举止。她读了很多很多的书，最喜欢的是舒婷的《会唱歌的鸢尾花》，因为，据说作者暗恋了男主角十年后终于与之走到了一起，然后写下了这首诗。傻女孩也有期待，但那一晚，什么都没有发生，她看到了他的难过。她为他缝好袜子，为他擦好手脚，就一直看他到天亮……可是，公主来了，告诉她，爱要勇敢，不应卑微……

　　我在自己的叙述里流下了泪，不知道叶言何时起身、何时离开。只是，当我望向门口的时候，看到了谢昱，他正满脸泪水地望着我笑。

　　他的怀里是一大束蓝紫色的鸢尾花。我听到了它们在歌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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