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登上巍峨高耸的福昌阁(如图),还真不那么容易。
120余级的石阶,几乎垂直向上,依山而建的宏大建筑,直接从正面逼压下来,把拾级而上的登阁人,压迫为渺小的个体——神崇拜场所故意构建的这种人神对峙场面,总是以神的威严反衬人的弱小,给膜拜者的心理造成一定的压力,其用意真是耐人寻味!
大凡敬神之所,必有骇人塑像,这是为了统摄人心,让你知道什么是敬畏
截至目前,福昌阁还不收门票。我问了阁外闲坐的人,才知每年农历三月初一至初五,是福昌庙会的主会期,对于附近的民众来说,也是一年中最热闹的时候。
福昌阁确实保存得很好,大小件都在,没有残缺的部分。放眼望去,阁顶覆盖的黄绿琉璃瓦,在阳光下闪着宁静的光芒。
当地群众告诉我,这些现存的建筑,基本上都是明代的家底,清嘉庆二十四年(公元1819年)大修过一次,近年来又翻修一新。
现已退休的乔文博先生,对福昌阁作过缜密的考察。他说,福昌阁是一处道宫,为宗教活动场所。道教场所依规模大小,可分别称为道宫、道观和道院。福昌阁曾被称为玄帝阁、福昌宫,可见其旧时规模不小,属道教活动的大场所。
福昌阁所供的神■很有特色,范围之广和位数之多,在国内并不多见。主神为玄武大帝,也称真武大帝、玄武真君,这和洛阳北大街祖师庙供奉的是同一个神。说起玄武,就不得不提青龙、白虎、朱雀,他们四位合称“四方之神”,玄武为北方之神,后为道教所奉。
福昌阁所塑的玄武神像,小孩子若是第一次看到,常常吓得往大人怀里钻,因为玄武神披发仗剑,赤足踏龟蛇,形象十分骇人。其实这种造型,全国亦然,乃玄武神的传统造型。老辈人都知道,此神的修炼过程非常艰难,一共修了八世,由于修得时间太长,功夫到家,所以最受民间信奉,百姓把他当作驱魔大帝,凡有灾难,祈告于他,多能消灾。后来道教借来一用,图的就是他离百姓近,比那个文绉绉的老子还面熟。
依我的经验,大凡敬神之所,必有骇人塑像,这是为了统摄人心,让你知道什么是敬畏,但这种塑像多了,未免显得恐怖,因此还需塑一些温和的神像。坚硬的和柔软的,老百姓都需要,这便是神文化的市场需求。福昌阁玄武像旁的二从侍,便是两尊温和的塑像——周公和桃花女。
周公大家都熟悉,洛阳周王城广场上有他的雕像,可他是西周政治家,为什么要跑到这里享受香火?还有那个桃花女,是善于为人消灾的女神,咋也跑到道教场所里瞎搅和?
这,又是别处道观难以见到的景象。
原来当地有个传说:从前有个碌碡精,在福昌村祸害人,大家拿它没办法,只好为它烧点香、上点供,每年还要选一对童男童女让他享用。每到献童男童女时,做父母的心如刀割,但又不敢放声大哭,其苦其恨,可想而知。
忽一日,玄武大帝带周公、桃花女巡游到此,听了人们的诉说,决定除掉此妖。他们三人化身为一位老叟和一对童男童女,趁三月三日上供之机,一举除掉了这吃人恶魔。福昌人为感念他们的恩德,专门建庙塑像,定期举行盛大庙会,求其佑护一方,使之永享祭祀。
福昌阁的神崇拜,不僵化,不教条,很活泛。这种大胆取舍,使福昌阁成了神文化改革的平台
福昌阁上,除敬奉这些主神外,还供有众多神■,其中暖阁两旁,供奉着雷公和杨戬;平台四周内侧,筑有数十个神龛,供的神五花八门,既有道家尊崇的玉皇、吕祖,也有佛家尊崇的西佛、菩萨,还有读书人敬奉的文昌、魁星。
这里虽不是城隍庙,却供奉城隍爷;不是关帝庙,却供奉关帝爷;不是财神庙,却供奉财神爷;不是药王庙,却供奉药王。还有什么瘟神、山神、土地神等等,甚至连灵官、鲁班也都有神位……这里像个诸神俱乐部,又像神文化博物馆,林林总总,不一而足。
这还不算完,听说旧时的福昌阁上,还有奶奶庙、三官庙、大龙庙、灵官殿、普元寺等,而如今,这些建筑由于年久失修,或损毁严重,或荡然无存,已经难窥昔日气象了。
乔先生说,福昌阁上上下下,供奉大小神祇近百个,几乎是天地全神了。观之思之,可得出如下结论:一是这里以道教为主,兼及儒佛;二是以传统神为主,兼有新立之神;三是以普通神为主,兼及各行各业;四是以喜神为主,兼及灾神。
如果再做分析,我们不难看出,福昌阁的神崇拜不僵化,不教条,很活泛,很包容,老百姓能够大胆崇神、敬神,甚至摆布神——要他来这里,他便能进来;要他离远些,他便进不来。这种大胆取舍,使福昌阁成了神文化改革的平台。譬如,这里主要是道教场所,却不敬道教祖师老子,却敬奉玄武大帝,而玄武呢,又是个龟蛇合体的自然神,并非真人。再看看福昌阁东侧的斜坡上,又凿有钟离权、吕洞宾两个道神洞。
为什么要敬奉他二人?
原来唐代安史之乱后,儒、释、道三家为了适应新形势,相继进行了改革,其中道教的改革力度不小,产生了新道教,而新道教的倡导者,就是钟离权、吕洞宾师徒二人。宋代靖康之变后,金人占据的北方又兴起了全真道,创始人是王重阳。全真道自称其师为吕洞宾,太老师是钟离权。
从福昌阁上儒、释、道三家荟萃的情况来看,福昌一带的道教,当是起源于唐、形成于金的全真道教派。
说到这里,乔先生纠正了“一件事”——现在福昌信道人中,言必称汉钟离、吕洞宾,实际上,钟离权和吕洞宾都是唐末人,和“汉”无涉,怎么能说是汉钟离传道于吕洞宾呢?中间隔着几百年呢!其实,将这两人拉在一起,不过是为了给神话增添神秘色彩罢了。
巍巍福昌阁,悠悠神文化,这一线脉络是必须理清的。
神文化悠悠而来,自有根底。在生产力低下的古代社会,百姓只有祈求诸神佑护,方得心安
福昌阁以道为主,兼及佛儒。
所谓兼及,只能是稍稍体现而已,所以在福昌阁数十个神洞中,佛洞仅占有两处,一是正面二层台阶西侧的菩萨洞,一是西侧二层台阶上的西佛洞。有趣的是,西佛洞所奉的主神,竟然是“齐天大圣”孙悟空。若按神界的观念,这只“泼猴”虽然取经后求得了正果,但此前大闹天宫,偷吃蟠桃,有着种种违法乱纪行为,是不能让他享受香火的。但老百姓却很宽容,喜欢孙猴子的勇敢和灵动,专门让其享受祭祀,这足见福昌阁的气派之大——其实,哪里是福昌阁的气派大?分明是福昌人的气派大,善容纳,敢创造。
儒家之神,在这里好像没多大市场。找来找去,能体现儒家色彩的只有两处,一个是文昌洞,一个是魁星洞。文昌、魁星负责科举考试,是学子崇拜的神,若在别处,便是高高文昌阁,巍巍魁星楼,但在这里却很委屈,仅给了他们两个洞,还屈居于东南角和西南角。
虽然佛儒两家被安排在次要位置,但能同处高阁之上,也基本体现了“新道”所倡导的“三教合一”,实属难能可贵。可见福昌之道家,称得上改革的能手,具有兼容并蓄的雅量。
道、佛、儒之外,其余诸神似乎更接近老百姓,譬如玉皇、城隍,他们像大家的邻居一样,不需一一详解。而一些新造之神,姿态十分新颖,譬如那青苗神,便是福昌人所造,“整”个青苗出来,对农业生产大有好处。还有龙王,各界皆尊,因为若遇大旱,百姓们必是要到龙王面前祈雨的。
神文化悠悠而来,自有根底。在生产力低下的古代社会,在科学不发达的蒙昧岁月,普通百姓面对自然,面对灾害,面对挫折,面对苦难时,不能掌握自己的命运,只有通过祈求诸神保佑。历朝历代,村村寨寨,在“万物有灵”思想的支配下,在自觉不自觉之间,无休止地参与造神和敬神运动,这几乎是中国古代大部分民众的精神常态。
于是各行各业,都有自己崇拜的神:军人奉关羽为战神,医师奉孙思邈为药王,铁匠奉李老君为祖神,乞丐奉朱元璋、伍子胥为丐业祖神,酿酒者奉杜康为酒业祖神,纺织业奉黄道婆为保护神,书吏奉仓颉为保护神,娼妓业奉白眉神为保护神……这些造神、敬神,甚至媚神的行为,多出自百姓蒙目龙的希望和莫名的恐惧,为了一种现实的功利,而并非真正的信服和尊崇,这从福昌阁供奉的神祇多是喜神,就可以看得出来。
民间敬神多以喜神为主,这在福昌阁得到了印证。这里五花八门的神崇拜,折射出丰富多彩的神文化
福昌阁所供奉的,多是能给人带来好运的神,如城隍爷能保护一方,财神爷能带来财运,龙王爷能带来雨水等等,但也有主灾荒和疫病的恶神,如瘟神、蚂蚱爷等,他们被放置于此,用于警示世人。
福昌阁中,五花八门的神崇拜,折射出民间丰富多彩的神文化心理,这种心理不能简单地用“迷信”二字来概括,而是一种文化,一种社会心理。说来也挺奇怪的,日常生活中,人们“敬鬼神而远之”,谁都不想在路上碰到鬼神,甚至不想梦见鬼神,可一来到祭神的场所,来到寺庙宫观,来到高阁危楼,便开始高兴地与神们打交道,这种拜神活动,是要达到“人神交通”的境界。说白了,实际上是人们自疗恐惧心理、树立生活信心的放松方式。
所以,有的拜神场面,看起来就很滑稽。那些烧香的,似乎很虔诚,实则很功利;看似很敬畏,实则在演戏——香箔果品不是让神白吃的,你享受了我的祭品,就得让我实现愿望;磕头作揖也不是白白浪费感情的,你得让俺获得更多、更大的好处。即使没啥祈求,但曾经一定做过亏心事吧?通过膜拜,就能消除心中愧疚,消解多日之不安,多好!
哈哈,原来如此,若把事情说穿了,就会落得会心一笑,不必当真!不必当真!只是其中的文化含量,需要归纳总结——旧时代,人们通过建庙造神,为自己营造精神庇护所;新时代,我们保留这些古建筑和神像,为的是给时代的进步找到可供参照的历史文化背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