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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贺清晨外出觅诗,傍晚归来整理诗句,常常忙到深夜。 | |
李贺是位有使命感的诗人,在他冰雹般砸下的诗句中,裹挟着“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的凌云壮志,但在起伏不定的人生旅途中,他也曾犯过错误。初来洛阳的这段日子,李贺投身无门,虚掷岁月,依偎在青楼歌妓的怀抱中……
上篇说道,李贺准备离开家乡,到洛阳开阔视野。
唐朝实行两京制,长安和洛阳都是京城,李贺生活的中唐时期,洛阳横跨洛河南北,人口仅次于长安,天津桥(洛阳桥附近)以北是皇城,再往北是宫城,洛河南岸是坊里聚居区。
据唐诗研究者王恺先生说,李贺来到洛阳之后,住在洛南仁和里一处闲置的宅院内,也就是今天的郑村南侧一带。
写诗呕心沥血
关于这处宅院的归属问题,目前有三种说法:一说是李贺自家的,一说是李贺本家亲属的,一说是李贺租赁的居所。
自在锦屏山见了权琚后,李贺便被对方说动了,一心想来洛阳。只是担心父亲远在陕县,母亲在家带着姐姐、弟弟,一旦自己常住洛阳,家里便缺了人手。但洛阳乃人文荟萃之地,诗赋汇流之所,文人多多,诗会频繁,可以结交文友,还可向高官大人投书行卷,讨个进身之阶。
于是,李贺回家与母亲商量,母亲果然不同意,说这事还得让你父亲定夺。李贺便有些性急,速给父亲写了一封书信,表达了自己的意愿。父亲回信,让他稍安勿躁,说隔些时日就要返乡,见了面再说。
李贺哪里耐得住性子,再次写信催父返乡,几个多月过去了,也不见父亲回来。这一日,李贺心中焦躁,出门散心,碰见邻居嵇先生。嵇先生听了他的诉说,劝道:“你不必如此性急,那东京之繁华,洛阳之形胜,一时半会也跑不掉,都在那儿等着你哩!依我之意,你要利用这段时间多写点诗,到时候带到洛阳,也好让高人欣赏,不枉昌谷李贺的大名!”
李贺听了,觉得有理,当下回家,心绪便静了下来,让家里准备了个锦囊,带在身上,牵出小马,出外寻诗。只要看见景物,觉得有诗意,就草拟一两句,放入锦囊内;有了感想和心得,也写出一两句,收集起来。只把那小小锦囊,当成了半成品诗库;又把家乡原野,当成了生产诗歌的大车间。
他看见桃李树,就写“自是桃李树,何畏不成蹊”;看见竹冒新笋,就写“更容一夜抽千尺,别却池园数寸泥”;他写自己的困境和志向:“我有迷魂招不得,雄鸡一声天下白。少年心事当拿云,谁念幽寒坐呜呃。”还写自己的自信:“我有辞乡剑,玉锋堪裁云!”
他这样到处觅诗,天天如此,很是辛苦。有时看到一处景物,写出的诗句不是很满意,写完就揉揉扔了,觉得这样的诗句,连进锦囊都不够格,怎能拿到洛阳让别人看。一个少年,本应欢笑度日,他却这般自我加压,乡邻看了都觉得心疼。他母亲劝他别累坏了身子,可他照例清晨出门,日暮方归,回来后又和丫环一起,整理锦囊里的诗句,一直忙到深夜。
好一个执著的诗人,简直是中了魔!韩愈后来用“刳肝以为纸,沥血以书辞”来赞扬李贺爱诗如命的精神,“呕心沥血”这个成语也就产生了。看来李贺写诗,除了天赋之外,还下了大工夫。
莅洛初见繁华
玩命是为了拼命,呕心是为了进身。李贺为到洛阳做了充分准备。
这一天终于到来了!李晋肃从陕县回来,听夫人说了李贺的情况,觉得儿子很能吃苦,便同意李贺赴东都,并要巴奴和丫环都跟了去,以便照顾李贺的生活。
当时东都风气,文人进身,须拜大腕。而这种大腕,不似今日明星或大款,而是指那些有文化、有名气的大官员,可惜李贺到洛阳时,韩愈还没分司东都,他举目无亲,想通过权琚接近朝臣权德舆。于是,次日一早,李贺便到权琚家中拜访。
权琚喜欢李贺,加上父亲此前总在耳边夸赞李贺,所以对李贺格外热情。当即通知了好友杨敬之,一块儿来为李贺接风。那李贺虽是写诗能手,早有名气,但初来东都,见街面上冠盖往来,绯衣绿袍,自己毕竟还是布衣,没有功名,举手投足,都显出拘谨。
那权琚却是高干子弟,在洛阳如鱼得水,他对李贺说:“家父眼下不在洛阳,我等放开饮酒论诗,一醉方休!”李贺这才放松心情,把盏饮酒,谈古论今。谈得投机,中午饮罢,晚上继续。临别还不过瘾,权琚又带李贺逛起夜市。
京都繁华,到了晚间,花灯齐放。李贺一路走来,只见从应天门向北到玄武门,都是宫城,宫殿林立,气势宏大。而从应天门往南直到定鼎门,市井繁华,灯红酒绿。看得李贺是流连忘返,小巴奴兴奋异常。
哪知洛南仁和里宅院内,丫环却等得焦急。等到半夜时分,李贺才被两位公子送回,丫环嘴上不说,心里却犯起了嘀咕,本想自家主子来到东都,学问上会有大长进,可来的第一天就喝得醉眼蒙眬,便担心李贺跟着别人学坏了。
当时的洛阳,还有一种风气,诗人文士饮酒,必唤歌妓来陪,所以这丫环的担心是有道理的。当下里伺候李贺躺下,便来嗅他的衣服上有没有脂粉气,接着又来盘问巴奴。那巴奴指天发誓:“只是逛街,没进青楼!”丫环这才放心,一夜无话。
你会问,这丫环不过是李贺的服务员,咋这么爱管闲事?原来这伺候主子的丫环,将来大多要被主子收房,做个小妾,是为常例。而平素里主仆之间,耳鬓厮磨,早就熟络了,卧房内发生些私密之事,别人也就心知肚明,根本不会过问。
她是个小跟班,也是个小间谍,是来监督李贺的。
但她能管住李贺吗?且看往下的日月。
豪饮虚掷光阴
李贺却不像京城的公子哥儿,因他心中惦念着功名,所以对男女之事不太热衷,但这时不逢科举考试,又无高门大宅让他去投书行卷,所以吃酒聚会,便成了日常功课。
这一日,四五个公子相约饮酒,照例唤来几名歌妓。当中一个蜂腰姑娘,十分活泼,被安排在李贺身边,她使出温柔手段,一身的妖娆软绵全偎在了李贺身上。那李贺不谙风月,自是拘谨,脸红心跳,浑身不自在。权琚见此,便哈哈大笑,过来为李贺解围,对那歌妓说:“饮酒无歌,索然无味,不如你们姐儿几个歌舞起来,为酒会助兴如何?”
那歌妓听了,说:“前几日我从别处得来一曲《天上谣》,制词度曲都是好的,不如我先献丑,让诸位高兴!”于是歌舞起来,歌曰:
天河夜转漂回星, 银浦流云学水声。
玉宫桂树花未落, 仙妾采香垂佩缨。
秦妃卷帘北窗晓, 窗前植桐青凤小。
王子吹笙鹅管长, 呼龙耕烟种瑶草。
粉霞红绶藕丝裙, 青洲步拾兰苕春。
东指羲和能走马, 海尘新生石山下。
歌罢舞收,众人拍手,唯独李贺沉思不语。权琚见了,便对那歌妓道:“你歌唱得好,舞也好,可知诗意否?”那歌妓怎会不懂,却故意卖个人情,说若要解读此诗,还得您权公子来讲,我怎会全懂呢!权琚说,这诗的妙处,完全在于想象——在一个晴朗的夜晚,诗人被璀璨的群星所吸引,想象自己飞向了天庭。只见天河转荡,似漂流星。银光流云,潺潺有声。月宫里的桂树花枝摇曳,仙女们采来桂花,一瓣瓣装进香囊之内,挂在衣带上。秦妃卷帘子,当窗眺晓色,只见窗前梧桐树上立着一只小巧的青凤。仙人王子晋吹着笙管,驱使神龙翻耕烟云,播种瑶草,多么悠闲自在!那些穿着艳丽服装的仙女,漫步青洲,寻芳拾翠,又是多么美丽!羲和驾着日车奔驰,时间过得多快呀,连东海三神山下的海水都干了,新生为尘土!
这一番解释,自是充满诗意,歌妓们都说好,说真难为这位诗人了,他竟有如此想象!这时权琚又开始卖关子,问歌妓:“姐儿们都说这诗写得好,可知此诗作者是谁?家在何地?人在何方?又是什么模样?”蜂腰歌妓抢说道:“这等神仙般的人儿,我等俗人怎会认得,怕是居于仙山之中吧?”
权琚一把拉过李贺,说:“正是此公子!昌谷李贺是也!”
刹那间,歌妓们都愣住了。稍顷莺声四起,叽叽喳喳,都来敬李贺,崇拜得不得了。话说李贺这首诗,设境绚丽,一气呵成,让人觉得诗背后,还站着一个超凡飘逸的诗人,这人不似在人间,仿若在天庭。真是好诗!
昌谷才子呀!那蜂腰歌妓逢场作戏,非要与李贺饮个交杯酒不可,李贺固辞,才没喝成。但她又闹着不走,非要今晚就与李贺同眠,李贺哪里会答应,大家说说笑笑,玩到夜深,方才散去。这李贺虽没有被拉下水,但整晚都被歌妓缠绕,偎红倚翠,衣服上可是沾满了脂粉气。
光阴荏苒,不知不觉,李贺来到东都已经数月。闲来无事,今天赴宴,明日集会,不能投书行卷,不能静心作诗,既不好得罪这些权贵之子,还想多结交一些文友,真是又矛盾又无奈。其间,大家免不了出入歌楼妓馆,慢慢地,李贺便有了个相好,不时幽会欢娱,荒废许多光阴。这些事他后来多有诗述,冷艳多情,很是沉溺,并非是小说家言,只是比那些公子哥儿稍稍收敛些罢了。
这日,李贺在仁和里独自闷坐,便对自己不满意起来。他发现文人诗会竟如儿戏,书生云集也会误事。忽想起家乡的南园,又想起自己的使命,他挥笔写下一首诗:
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
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
不能在东都呆了!得赶快到西京博取功名!他拿定主意,便和朋友道别,大家见留他不住,便说:“眼下虽无常举,但到了西京,自会遇到制举。制举不拘一格选人才,更适应你这昌谷才子,去吧!”当即话别,不再挽留。
李贺离开东都,往西走来,那颗心早飞向长安了……请看下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