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的手令一颗心这样灰

　　1月的上午，苏明蓝走在第一场雪里，漫天的细碎散落下来，停在睫毛上，像最冰凉的梦境。她带着一丝恍惚的微笑，推开Waiting Bar的旋转木门。

　　11点本不是高峰时段，最多应该只有三两个客人。今天有点反常的是，窗边的那一桌，所有的服务生都围在那里。

　　Lisa过来和她说，那客人不知道什么来路，咖啡从伯爵、美式、蓝山、爱尔兰、卡布奇诺一径点下去，足足点了30杯，此刻他已经喝下了第27杯。

　　苏明蓝走过去驻足观察，是很年轻的男生，年纪不会超过25岁，穿普通的宽格子衬衫，小眼睛单眼皮，表情诚恳。他捧着一杯摩卡笑嘻嘻地问，听说咖啡喝到一百杯会中毒，你说是真的吗？

　　苏明蓝转身回到柜台，先打了120，再倒了一大杯柠檬水，示意Lisa端给客人。

　　救护车来的时候，他怎么也不肯上车，一个劲地说，我喝的是咖啡，又不是酒。

　　到了医院，医生说已经出现心脏衰竭的前兆了，还好，送得及时。

　　没有办法帮他联系朋友，苏明蓝便帮他付了钱，临走时她看了一眼熟睡中的男孩子，清瘦的脸埋在雪白的棉被里，下巴上一圈淡淡青，睫毛格外长。

　　第二天，咖啡馆里其他服务员去医院探视时，发现他已经走了。

　　谁的终点谁的起点

　　有阳光的午后，苏明蓝喜欢整理书架上的书。全部弄好之后，她满意地拍拍手，再一回头，看见上次企图在她店里喝咖啡自杀的男生，正讪讪地立在那里。

　　苏明蓝微笑着问他，又来光顾吗？男生连连摆手说，不不不，我是来还钱的。

　　苏明蓝说，住院费单据早就扔了，不记得数额。男生说，那么，咖啡的钱，总归是要付的。Lisa在一边算了账，将近3000元。

　　男生擦了擦满额的汗说，我还在念研究生，钱不够。能不能就在这里打工，用薪水来还账？

　　苏明蓝开玩笑说，你来做咖啡，我怕你会偷喝呢。男生一脸愁苦地说，现在看到咖啡我就两脚发软，哪里还敢偷喝？你请我，最放心不过了。

　　苏明蓝大笑，让Lisa找了件工作服给他。为他填写服务牌上的名字时，苏明蓝问他英文名字是什么，他说从来不用英文名。苏明蓝想了一想，给他写了yang这个简单的名字贴在他胸前。

　　他笑着，欣然接受。

　　全世界的时间都停了

　　周耀扬从最简单的打扫、清洁做起，然后是点餐上餐，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基本的业务已经熟悉了。早班的客人比较少，他就一直坐在苏明蓝身边看她调咖啡。

　　苏明蓝会将各种咖啡的特色细细讲与周耀扬听，卡布奇诺最令人留恋的是细致温暖的牛奶泡沫，拿铁是牛奶与咖啡随心添加随意变幻的游戏……

　　其实世间不会有完全相同的两杯咖啡，就像不会有两片完全相同的树叶一样。一切在于咖啡师的心情。想甜，可堕入蜜糖里；想苦，便跌入浓黑的苦涩中，还不得反抗不得超生。不过这世上绝大多数的咖啡都是先苦后甜的，像是劫后余生，浓浓烈烈地演一场欢喜。

　　周耀扬很用心地听，做详尽的笔记，并且勤于练习。苏明蓝喜欢看他小心翼翼对待咖啡的样子，那么珍视那么诚恳，无端地让人觉得放心。

　　她也看到，时光治愈心情，香气疗好心痛，那清秀男生沉默的时间越来越少。短短一段时间后，客人已经会指明说，要yang上次调的那种咖啡。苏明蓝大乐，这下她可以轻松不少，可以安心地看书或是磨咖啡豆。

　　很多个早上，店里只有周耀扬和苏明蓝两个人。周耀扬负责招呼客人，算账，收钱；苏明蓝则躲在阳光照得到的一角，细细研磨咖啡豆，将半室浓香赠送客人。那些时候，好像全世界的时间都停了，钟摆不再摇动，而空气都变成了果冻，软塌塌地甜。

　　经苏明蓝的手磨制出的新鲜咖啡粉，被周耀扬拿去调给了客人。两人分工合作，成绩良好。每一杯咖啡，自她手始，于他手终，牵牵扯扯之间，虽然不是一粥一饭，竟然也有些天长地久的味道。

　　他让时光盛放繁花

　　暑天的时候，人容易困且乏。临近月底，她算着当月的账，有些昏昏欲睡，周耀扬端了一杯卡布奇诺过来，说，来，提提神。

　　职员们都知道苏明蓝只负责调制咖啡，自己却一滴不沾。苏明蓝笑笑说，我怕苦，不喝。周耀扬再推一推碟子，坚持地说，你尝尝看。

　　原来，他放了超剂量的奶沫和牛奶，糖也是双倍的，甜蜜从那些个点滴的苦涩里逃脱，犹如一场重生，苦难退却再退却，只留了一抹恍惚的影子。

　　她笑一笑，一口气喝掉半杯，敲敲杯子对他说，好小子，出师了啊。周耀扬摸摸头笑笑，继续去忙。

　　以后的每个下午，她都能喝到他亲手调的咖啡。有时候是康宝蓝，雪白的鲜奶油轻轻漂浮在深沉的咖啡上，像是盛放于天山之顶的雪莲花；有时候是焦糖玛琪朵，轻盈的奶沫下面是浓咖啡，一派歌舞升平的味道。

　　渐渐地像是上了瘾，周耀扬不当班的日子，苏明蓝便有些怅然若失。当年她也是因为顾知非喜欢喝咖啡，才决意去学做咖啡的。但百般武艺使下来，他依然选择了别的怀抱。她带着一腔冷了的血，开了这家店，期望那些沸腾饮品的暖，将自己血液里的坚冰融化。

　　而这些日子以来，她渐渐有些依赖有人为她泡制咖啡的感觉，好像演一出戏，只给她一个人看，而她躲在团扇背后，什么都不必做，只需微笑就好。生活上也渐渐习惯了有那样一双手的妥帖照顾，去买书的路上由他帮着抱那些最重的大部头，偶尔两人欢欢喜喜地去文庙淘些二手书碟，周耀扬全数大包大揽……

　　左右不过是些温暖的小细节，却像是一滴墨水沾染雪白的台布，那一圈印子眼见着有越洇越大的趋势。苏明蓝心下惶恐，早上洗脸的时候用力拍自己的脸颊说，老女人怎可贪恋这些小温暖，速速醒来是真！

　　哪有天遂人愿的道理，总是就这样一边挣扎一边退却，也总这样一边清醒一边沉沦。

　　年轻总是拥有那么多机会

　　有天周耀扬来上班，明显地心不在焉，奶沫打得乱七八糟，鲜奶的分量也不对，客人们此起彼伏地喊，yang！怎么回事？又见他红着脸匆忙去补救。

　　苏明蓝趁午饭间隙，把周耀扬叫到角落里，细声问他原由。他的眼圈，迅速地红了，她明明不要我了，怎么现在又回头来找我？苏明蓝略凛了一凛，拍拍他的头说，跟随你的心去做决定，要想清楚。然后眼见着那傻孩子呆坐了一下午，零钱找错好几次。苏明蓝叹口气，说，今天放你假，早点回学校，问题趁早解决比较好，不要只顾着面子，那些不值钱的。周耀扬愣了一愣，火速换下制服走了。

　　隔了几天周耀扬再来上班，便是神清气爽的模样，做咖啡的时候吹着口哨，不是loving you便是kiss me这样的甜蜜小调。

　　苏明蓝唤他过来说，开学了，功课不紧吗？周耀扬答，有些辛苦，还应付得来。苏明蓝说，你欠我的钱，早就在薪水里还清了。如果你兼顾不了这边，现在就可以跟我说了。

　　周耀扬眨眨眼睛说，可是我舍不得。苏明蓝板着脸作长辈状说，舍不得也要舍，功课到底重要些。

　　让我在咖啡的泡沫里变老吧

　　周耀扬拿着一杯冰激凌咖啡过来说，师傅，这是我给你做的最后一杯咖啡了，以后我会常回来看你的。

　　苏明蓝心里有些空空落落的，但她微笑着，眼睁睁看着冰激凌化在咖啡里，像冰山塌了下去一样。她知道他不会再回来，外面的世界多好呀，而咖啡对于人生而言，终究只是锦上的花，不是雪里的炭；又或者是累极倦极时那一只搭救的天梯，换取短暂飞翔的快乐。那之后，尘归尘，土归土。

　　Waiting Bar从来都只是她一个人的失乐园，周耀扬只是个偶尔闯入的迷路者，歇好脚之后一定会重新上路，如此简单。

　　她收好了他留下的服务牌，yang这四个字母，方方正正的。

　　那边医生几乎要暴跳如雷，苏明蓝你不要命了吗？再喝咖啡，以后就不必来见我了。

　　她知道自己心脏的问题，知道它负荷不了这么神经质的饮品，却还是在这个夏天里，允许自己放纵了一次又一次。每一杯咖啡，换一点短暂的甜和一场略显漫长的心悸。

　　秋天已经来了，冬天也要来了，正适合静养。对于30岁的女人来说，她知道一切都会过去，一切终将过去。就像一杯咖啡喝完以后，那些留在杯底的深色印迹会被清水洗掉；那些眼神的交错，那些心领和神会，那些温暖的微笑，都将封存进时光里，留待他年他月，一个更苍老的自己，悉心检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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