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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太有才了,周围的人便会感到不舒服。李贺感到压力颇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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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代诗人中,李贺是最富创造性的诗人,也是最倒霉的诗人。因他父亲名字中有个“晋”字,与“进士”的“进”谐音,便被认为是犯了忌讳,终生不能考进士,青年李贺就这样被堵在长安考场之外。这对于志向高远、才华横溢的李贺来说,无疑是毁灭性的打击,他只能放弃考试,怏怏而归。
元和五年(公元810年),21岁的李贺凭着出众的才华,在洛阳顺利通过河南府试,拿了第一名,即将赴长安“应进士举”,参加来年正月礼部举行的考试。凭他的实力,考中进士不成问题。
消息传到昌谷家中,母亲、妻子都为他感到高兴,锦绣前程和大道通途,似乎已在李贺面前铺开,只等他到长安进士及第了。
可天有不测风云,李贺一生中最大的一个坎正在等他。这次打击,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彻底,把他的科举之路给彻底堵死了。
那些早就嫉妒李贺才能的考生议论纷纷,说李贺不能参加进士考试
原来唐代科举,对考生资格审查很严。《唐会要》上说,凡参加进士科考试的文人,须把家庭背景写清楚,列出清单,递交礼部备案。还要求考生“五人联保”,其中一人出了问题,大家都得担责任。
考生个人若触犯了法律,须自报或由他人举报,若有隐瞒不报的,则该组联保考生三年内不准报考。当时,李贺在河南府应试,由于成绩突出,前来贺喜的人很多,整日被人请来请去,一时疏忽了,就没有与其他考生联保。
一直到了临行前夕,河南府派出一些车马,要送洛阳考生去长安赶考时,李贺才想起自己没有按要求“五人联保”,便赶紧去找韩愈,韩愈只好以个人名义为他出了具保文状。具保文状上写着:“李贺:河南府考生,不是冒籍;其父去世,已满三载,不在居丧之列;出身清白,不是娼优囚犯子弟。”
这样写虽不错,但这样做就违纪了,因为“五人联保”是常例,一人保举是特例,是要冒风险的。但李贺想,自己乃天下名士,诗文早已风靡两京,加上有文坛领袖韩愈保举,所以心存侥幸,殊不知这样做给他带来了麻烦。
更麻烦的事儿还在等他。
原来,他参加河南府试取得第一名后,便有人嫉妒他,到处散发帖子诋毁他,洛阳多处官署都有这种帖子,只是李贺忙于应酬,不知情罢了。这些帖子经过精心策划,大意如下:李贺父名晋肃,“晋”与“进”谐音,李贺不避父亲名讳,既犯了大唐《嫌名律》,又是不孝之行为。所以,李贺不举进士为是,入试进士为非!
当时虽然没有电脑,没有纷至沓来的跟帖,却有人跟着起哄,那些早就嫉妒李贺才华的考生议论纷纷,黑云压城,满城风雨。最后,连韩愈、皇甫湜都知道了,李贺的好朋友权琚、崔植、杨敬之等人,也都为他犯起愁来。
李贺字长吉,名与字,都很好,承载着父亲对他的期望,希望他一生有好运气,事事可贺,时时吉利。但他老爸的名字,实在太耽误事了!其父名“晋肃”,“晋”与“进”谐音,倘若李贺登第,成了“李进士”,不就触犯了父亲的名讳吗?这在唐朝,确实是犯忌讳的。当时的规矩是,考生进考场,若发现试题中出现祖上的名字,便要告假说得了心痛病,退出考场,放弃考试。但这并不算彻底倒霉,来年还可以再考。但这李贺是彻底倒霉了,父名中有“晋”,构成名讳,一生便不能考进士了!
天理不公!天理不公!同情李贺的人都在思考,这事儿还有救吗?大家都在想办法。
究竟是谁陷害了李贺?一说是洛阳诗人元稹,一说是河南府考生集体对李贺施加了压力
其实,即使按照大唐《嫌名律》,李贺父亲的这个“晋”字,和”进士”的“进”并不是一个字,问题是有人要拿李贺开刀,故意制造舆论,想除去这个强有力的竞争对手。
那么,究竟是谁在陷害李贺呢?自古以来有两种说法:一说是洛阳诗人元稹——这元稹和白居易最要好,是个风流才子,《西厢记》中张生的原型就是他,此人对待爱情不那么专一,“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便是他的诗句。
据说,元稹很喜欢李贺的诗。有一天,元稹专门到李贺家里拜访,要跟李贺聊诗文。但李贺很高傲,看见元稹的名刺上印的学位是“明经”,便很轻蔑地说:“一个明经及第的人,有什么资格跑来见我?”这话深深刺痛了元稹,他怀恨在心,发誓要报仇。后来,当李贺要考进士时,元稹已经在礼部做官,这个部门正管教育,正好能卡住李贺——哼!李贺呀李贺,我元稹没有获得进士学位,你便看不起我!现在,我让你连考进士的机会都没有,让天下人看不起你!
于是,元稹借口须避父讳,抽下了李贺的档案,剥夺了他的应试资格。
其实这种说法值得商榷,这很可能是冤枉了元稹。查一下元稹年表就可知道,李贺考进士的时候,元稹并不在礼部供职,早在元和四年(公元809年),元稹便是监察御史了,只因触怒了宦官权贵,次年被贬到了江陵。他根本不在京城,也不在礼部,咋能接触到考生档案?况且这期间,他多次调动,仅在元和十年(公元815年)回过京,那时李贺早已放弃考试,回到洛阳生闷气去了。直到元和十四年(公元819年),元稹才回到京城任职,这时离李贺去世只差3年了。
退一万步说,即使元稹当时真的在礼部供职,真的是礼部郎中,他也只能看看考生的档案,考生政审合格不合格,要由他的顶头上司礼部侍郎来决定。唐代对考生资格审查严格,程序严谨,谁该签字画押,谁该定夺盖印,都是有记录的。元稹是没有机会插手的。
另一种说法是,当年那个批次的考生,集体嫉妒李贺,集体制造舆论,给李贺造成了压力,最终迫使李贺放弃考试。如今,根据各方面的考证,这种说法基本可信。
一些学者认为,韩愈写《讳辩》为李贺打抱不平,主观上是帮忙,实际上却给李贺带来了更大的麻烦
当时,李贺的名气太大了,他考进士太有把握了。
但唐代的进士考试,每年最多录取二三十人,如果李贺参加考试,其他考生就少了一分希望。加上李贺平时自恃才高,所交往的那些朋友,不是官宦子弟,便是一些名士。一般的文人,只有请他吃饭、向他求诗的份儿,很难成为他的朋友。
一个人太有才了,太辉煌了,周围的人就会自惭形秽,感到不舒服。尽管李贺没有得罪那些人,实际上已经得罪了。当时洛阳考生来到长安后,统一被安排在河南府设在长安的驿馆内,由河南府统一提供食宿。李贺也和其他应试的文人同住河南府驿。这样一来,他便直接感受到了压力,那些人叽叽咕咕地议论他,非常不友好。
加上他没有参加“五人联保”,只有韩愈一人替他写了具保文状,这也被其他考生抓住把柄,议论纷纷——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李贺成了众矢之的,无奈之下,李贺只好疏通一些关系,缓解这种压力,同时再次向韩愈求助,请他对不利于自己的舆论进行干预。
韩愈实在太喜欢李贺了。他远在洛阳,马上写了一篇《讳辩》为李贺解围,他义正严词地质问:“父名‘晋肃’,子不得举‘进士’;若父名‘仁’,子不得为‘人’乎?”他引经据典,先由避讳的规定说起,继而举例证进行阐释,说明李贺并未违犯条律。最后,韩愈指出,现在一些人诋毁李贺,引申讳法,是借机压制人才!
韩愈的《讳辩》,气势磅礴,说理简洁充分,后人读了,都觉有理有据,痛快淋漓,后来此文被收入《古文观止》,历代为赏,但在当时,有人却不买账——《旧唐书》就指责韩愈信口开河,观点偏激。有人还说韩愈之所以为李贺写《讳辩》,是他太喜欢李贺的缘故,若是别的考生出现此类问题,他不见得能挺身而出。
韩愈的朋友很多,当时便有韩孟诗派,成员有韩愈、孟郊、张籍、卢仝、李贺、贾岛、皇甫湜等人。现在看来,韩愈写《讳辩》,非他偏袒李贺,主要还是惜才、爱才。因为韩孟诗派本来就有“不平则鸣”的主张,韩愈曾在《送孟东野序》中说:“大凡物不得其平则鸣……人之于言也亦然。”韩愈一生多次为别人打抱不平,并因此被屡屡贬官。
但有些学者认为,韩愈的《讳辩》帮了倒忙,给李贺带来了更大麻烦。本来李贺之事可以低调处理,好好在河南府考生中做些工作,不至于让天下人都知道,掩饰过去算了。但韩愈是名人,《讳辩》一发表,便引起了轰动,引起了有关名讳的大讨论。另外,李贺的朋友——当时在京的张籍、张彻、权琚、杨敬之等人,为了安慰李贺,便在河南府驿摆酒造势。这等于火上浇油,使考生们更加反感。
考生们更加嫉恨李贺,他们蠢蠢欲动,酝酿着更大的行动。这时,已高居相位的权德舆,开始注意考生的异常动向,他怕事情闹大了,又担心韩愈牵连过甚,招致非议,便赶紧把皇甫湜召来:“昌谷李贺本无错,错就错在他名气太大了,今又有韩公之辩,树大招风,风之无形,受损的必然是树了。那些考生,就是摇撼李贺这棵树的‘风’,若考生们酿出事端,李贺这棵树倒了,考生们却散于无形,很不划算呀!”
于是,皇甫湜赶紧去唤李贺。
李贺在路上听了皇甫湜对目前形势的分析,欲哭无泪。见了权德舆,更觉委屈。权德舆对他说:“你的事,现在已不单单是河南府考生的事了。现如今,全国各州府的考生齐聚京城,议论的都是这件事。此等形势,极易惹出祸端,惊动朝廷。依我之见,你暂可回老家闲居,待风平浪静后,由我到吏部去,直接为你讨个好缺!”
李贺一脸茫然,望着权德舆,分明再问:“这能行吗?”
权德舆笑道:“你休要担心,这是符合规制的。你乃皇族后裔,祖上一直为官,仅凭恩荫,便可补缺,这正是——犯讳不可举进士,恩荫却可授官秩。祖上名讳给你带来的损失,还由祖上恩德给你补上!”
李贺想想,也只有这样了,便听了权德舆的话,含泪放弃考试,带着巴童,雇了辆马车,郁郁寡欢地返乡了。他哪里知道,只要放弃了这次考试,就永远与进士科考无缘了,他的科举之路也就走到头了。
那么,权德舆答应给他个官做,这个承诺能兑现吗?请看下篇。
河洛春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