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

　　李龟年是音乐天才，不但善于即兴制曲，还能演奏多种乐器，正因如此，他的技艺总是超出别人。玄宗见他能干，便让他担任梨园教习，李龟年开始渐有名气，但真正让他出大名的，一个是李白，一个是杜甫。

　　他们之间的故事，很有趣。　　

　　李龟年来到长安，直接进入唐玄宗的梨园。

　　唐玄宗多才多艺，精通音律，擅长羯鼓，曾作《霓裳羽衣曲》、《凌波曲》等著名乐曲。他把李龟年安排在“小部音声”，这是最精干的团体，只有13个人，皆由出色的年轻演员组成，主要演练法曲。

　　（一）

　　所谓法曲，是歌舞大曲中的一部分，也是隋唐宫廷燕乐中的一种重要形式。法曲又名法乐，因用于佛教法会而得名，至隋称为法曲，其曲调接近汉族的清乐，比较优雅，故称清雅大曲。

　　玄宗乃清雅之人，喜爱法曲。为了研习法曲，他筛选坐部伎（高级演艺团体）弟子三百人，又组织数百宫女在梨园和宜春院北集中演练法曲，这些演员可称“皇帝梨园弟子”，待遇较高，李龟年的待遇更高。“小部音声”团队中除李龟年之外，还有他的两个弟弟以及黄幡绰、雷海青、贺怀智、马仙期、张野狐等人，他们都是赫赫有名的艺术家。    

　　许多音乐盛典，都由“小部音声”担纲。新丰初进女伶谢阿蛮时，玄宗命梨园弟子在清元小殿作乐，操乐器的都是大家，宁王李宪吹玉笛，贵妃杨玉环弹琵琶，玄宗李隆基击羯鼓，马仙期击方响，李龟年吹筚篥，张野狐弹箜篌，贺怀智执拍板。这些人的集中演出，轰动一时。

　　谢阿蛮乃盛唐名妓，也是著名舞蹈家，原为临潼民间艺人，擅长《凌波舞》。她在波涛起伏的水面上翩然起舞，非常动人。

　　这次演出《凌波舞》，由于玄宗占了羯鼓，李龟年只好吹筚篥了。筚篥这东西又称悲篥、笳管、管子，最难演奏，如今洛阳十万宫廷乐舞中还有此种乐器，它本是古代龟兹(今新疆库车)人发明的一种乐器，比起角和笳来，相同之处在于吹奏乐器时，都要竖吹，不同之处是筚篥是有簧的，并且吸收了笛的指孔，不太好吹，声音低沉悲咽，故有悲笳之称。而李龟年的脾气是啥乐器不好演奏他偏要摸索，正因如此，他的技艺总是超出别人。玄宗见他能干，便让他担任梨园教习，李龟年开始渐有名气。

　　但真正让他出大名的，一个是李白，一个是杜甫。

　　（二）

　　天宝初年，一个春日，唐玄宗和杨贵妃来到沉香亭赏牡丹。

　　美人在侧，名花在前，玄宗非常兴奋，挑了16名乐工，让乐师李龟年为首，各执乐器，奏乐助兴。玄宗说：“李白已至京师，怎能还听旧词？快去唤他来填新词！”

　　杨贵妃令乐工们暂停演奏，问皇上：“今天正逢休沐日，叫他，他会来吗？”原来那天是官吏的休息日，高力士一旁听了，赶紧说：“天子命他来，他敢不来？只管去唤他！”

　　于是，李龟年当差，到翰林院寻找李白。门官说李翰林一大早就出去喝酒了，李龟年又赶忙到酒肆中寻找，但偌大一个长安城，哪里找得见他。正焦急时，忽闻有人狂歌：“三杯通大道，一斗合自然。但得酒中趣，勿为醒者传。”李龟年抬头一看，上面刚好是座酒楼，店名“醉刘伶”。

　　李龟年上到二楼，只见李白正与一美少年推杯换盏。李白脸发红，少年脸发白，都喝多了。李白风姿潇洒，对少年说：“今日定要与你喝个痛快！”“诚所愿也！”少年慨然应战，“我若醉死，你……将我埋于何处？”李白道：“青山处处，可埋诗骨！君不见此酒楼为‘醉刘伶’么？当年刘伶饮酒，一醉三年，每次出外饮酒，都让仆人拿着工具跟着，说‘死便埋我’，那是何等痛快啊！”

　　“糟糕！要误事！”李龟年暗暗叫苦，也不多言，朗声宣诏：“奉旨立宣李学士至沉香亭见驾！”谁知李白听了，并不起身，斜着眼说：“我醉欲眠卿且去……”说完佯装睡去。

　　李龟年又大声说：“天子口谕！传召李白！”

　　李白却说：“臣今休沐日，法定休息，概不奉命！”说完哧溜一声，滑到桌下睡去了。就在李龟年一筹莫展之时，李白突然说：“你会羯鼓？”

　　原来，李白滑到桌下后的角度正好能看见李龟年腰上的细腰羯鼓。“喂！”他又很不礼貌地问：“你会打羯鼓？”李龟年答： “会！”于是打将起来。

　　李白听那鼓声，似有远风鼓浪，又如飓风过海，绵密如雨，便从桌下钻了出来。他平素只佩服有本事的人，见李龟年会打羯鼓，方觉自己失礼了，赶紧坐正身子央求道：“请示白以强鼓独槌！”他的意思是想看绝技。

　　李龟年想，若不用心打鼓，他便不肯去见天子，便拿起一槌表演“强鼓”。只见他把鼓槌高高举起，但落到鼓面时却又突然放慢速度，鼓槌在鼓面上一顿一拉，鼓声阵阵，李白觉得仿佛有千军万马，都从他心中走过去了，不由得“啊”的一声，大为震撼。

　　这鼓声李白从未听过。恍惚间，鼓槌却突然停在了半空中，而鼓声却仍在空中走；定睛看时，鼓面静如镜面，一只粉蝶飞来，轻盈盈地落在了上面，不再飞动。

　　李白大惊，方知这位来自洛阳的乐师好生了得！他不解地问：“如此小鼓，何以发出惊魄之声？”李龟年从容道：“适才奏乃天子之声，传李翰林见驾也！”李白这才醒悟，随李龟年下了楼，向沉香亭走去，但他临见天子，还不忘回头对李龟年说：“你的鼓像我诗，足以扶摇直上青天！”

　　（三）

　　李白到了沉香亭，援笔写成清平调三首：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三首诗都写得妙，状写牡丹，实喻贵妃。李白的任务完成得不错，下来就看李龟年的曲子了。

　　玄宗兴高采烈，催促快些谱曲，李龟年低头一想，已有好曲，张口便唱。先是清唱，并不配乐，只玄宗一人击鼓伴随，一遍下来，16名乐工便记住了乐谱，一时乐声大起，李龟年放声歌唱起来，玄宗也拿起玉笛，倚声伴奏。杨贵妃伴着歌声，跳起舞蹈——李龟年、李白、李隆基，“三李”合成的音乐盛典，真乃绝配！

　　李龟年是音乐天才，善于即兴制曲，总能博得帝妃欢心。但无论李龟年怎样聪明，怎样有才，终归是个优伶，尽管得到赏赐千千万，终归是逗引帝妃欢心的百灵鸟。而那玄宗自得了杨玉环后，一头扎进了温柔乡，弄得安禄山蠢蠢欲动，大有反叛之心。

　　安禄山内心阴暗，表面却佯装幽默，每受皇上批评，便佯装惊恐地大叫：“阿与！我死也！”动作声音，像演小品，引得贵妃捂着嘴笑。

　　李龟年看出这是在愚弄皇上，遇到机会，便在玄宗面前模仿安禄山的神态，故作惊恐状，说：“阿与！我死也！”继而一转身，表演安禄山的凶狠。他想用滑稽表演警醒玄宗，但玄宗只是一笑而已。后人评价说：“可惜有个极聪明的李龟年，偏偏遇上了最糊涂的唐玄宗，点化不开，灾难必来！”

　　（四）

　　终于，渔阳兵变，安史之乱爆发，玄宗逃亡巴蜀，梨园艺人也星散各地。李龟年听说安禄山在洛阳称帝，心急如焚，担心在通远里的住宅被焚，便使人回洛阳探视，那人捎话说，叛军在洛阳胡作非为，但安禄山喜欢百戏，并不杀害艺人，已把李氏三兄弟列入找寻名单了。

　　李龟年却很担心，他在玄宗身边工作多年，若落贼手，定然遭害，即使叛贼需要他演唱，一时半会儿不杀他，但作为宫廷乐师，他并不愿为叛贼演出。

　　只有到南方去了！

　　李龟年来到江南，辗转到了潭州（治所在今湖南长沙）。当时，大批文士流落于此，每遇良辰美景，难免忧心国事，怀念故土。聚会时，李龟年照例被请出来唱歌，他总是唱王维的《相思》：“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边唱边哭，满座听了，莫不掩泣。

　　代宗大历四年（公元769年）春，杜甫也来到潭州，碰见流落于此的李龟年，音坛、诗坛双星，奇迹般劫后相逢，两人执手唏嘘，回忆洛阳往事。原来，他俩结识于东都时，正值风华少年，杜甫比李龟年大上几岁，寄居在洛阳姑母家。当时杜甫无名，而李龟年却可出入王侯之家，杜甫跟着他到岐王府、崔九堂看了不少演出。

　　至今，两人皆垂垂老矣，杜甫58岁，李龟年亦显老态。风华正茂时相识，落花年龄时重逢，杜甫很感慨，于是写下那首千古绝唱《江南逢李龟年》：

　　岐王宅里寻常见，崔九堂前几度闻。

　　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

　　阔别四十多年，经历乱离春秋，生命摧折，暮景残年，思绪无限，尽在笔端！杜甫想起歌舞升平的开元盛世，想起洛阳岐王府豪华的宴会，想起崔九堂前的良友嘉宾……如今重逢，纵然是喜，毕竟是羁旅异乡。江南风景，纵然如画，毕竟乱离无归！

　　次年，两人都走到了生命的末端，杜甫漂泊无助，李龟年卖唱换食。一次宴会上，李龟年又唱了王维的诗：

　　清风明月苦相思， 荡子从戎十载余。

　　征人去日殷勤嘱， 归雁来时数附书。

　　这首曲子，在明皇时代他经常唱，今天唱来，更勾愁思，唱完后忽觉心口绞痛，昏倒在地。四天后醒来，他对家人说：“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二位妃子令我教其侍女唱祓禊歌，我教了她们四天，今天才让我回来了。”说完便断气了，时为公元770年。杜甫也在这一年去世，与李龟年作了归路伙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