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唐·张旭《肚痛帖》 (资料图片) |
|
唐代皇帝曾下诏书,把李白诗歌、裴旻剑舞、张旭草书定为天下“三绝”,以大唐当时的地位,这要比如今的诺贝尔奖还要牛。此等崇高荣誉,张旭受之无愧——从颜真卿、怀素同时拜他为师这件事上,就可以证明。
张旭在洛阳天宫寺泼墨书壁之事,很快传到长安成为佳话,朝野上下两京之间,无不为张旭的书法技艺叫绝。
当时有一人,名叫颜真卿(其墓在偃师山化乡汤泉村),已在长安做官,为向张旭学习书法,毅然辞官,来到洛阳。
意外的是,他学书并不顺利,张旭说啥也不给他讲诀窍……
一
张旭个性突出,不好接近。他与贺知章、张若虚、包融号称“吴中四士”,知名度很高。“吴中”是地域概念,吴中地区即苏州地区,“四士”即四位有个性的名士,其共同特点是个性轻狂、才华横溢。
过去,我们有个旧印象,认为苏州一带,民性温和,不如北方人豪放,所谓“吴侬软语”是也。其实唐时的小桥流水,也有着豪放的姿态。而且在唐朝以前,吴地民风以剽悍著称,出了名的冷兵器“吴钩”就是明证!还有名剑“干将”、“莫邪”,血性贯双刃,锋利无所比,铸剑人在铸剑过程中的慷慨就死,又是何等壮烈!只这一件事,便可窥吴人火一般的个性了。
吴人的这种气质,传递到张旭身上,他的狂放不羁也就可以理解了。盛唐有八大酒鬼,杜甫呼为“饮中八仙”,张旭和他的老乡贺知章都上了这个“光荣榜”。张旭的特点是还没开喝,便好像已经喝高了,他能酝酿“酒情绪”,未饮三分醉,既饮十分狂,美酒一下肚,扯着嗓子嚷,满地狂奔,一个劲儿喊着“拿笔来”,然后尽情挥洒,把草书写得神韵流动、鬼神皆惊。
他还有一个本事,即酝酿“书情绪”。“书”是书写之意,就是要挥毫写字——他常把官帽一扔,似乎那个劳什子束缚了他的灵感。扔掉帽子,露出头顶,张旭就是自由人了。要知道在唐朝,人前脱帽是失礼的,张旭却故意脱帽,表明摆脱束缚,进入艺术境界。而且他最爱在王公贵族面前扔帽子,扔掉以后还大呼小叫,来回猛跑。他的这种行为,在当时社会很有冲击力,比今天的裸奔更让人震惊。
由此,我发现张旭的草书,完全一副反抗的姿态,他似乎在利用线条挣脱什么,摆脱什么,突破什么。他好像是一个囚徒,要打破潜在的牢笼,才会在动笔之前奔跑,这种动作其实是在寻找突破口。历史上还没有一个书法家,能像他这样在骇人的动作中,写出骇人的书法!
那么试想:中规中矩的颜真卿来向这样一个狂人学习,会受到怎样的冷遇!
二
颜真卿来到了洛阳。
当时的洛阳,到处都有张旭的墨宝。寺院粉壁上有他的作品,道观壁画中有他的题字,但颜真卿不对粉壁临摹,他要亲自接受张旭的指导,要吃小灶!
可他过于急切了,张口便问张老师:“请问学书的诀窍是什么?”张旭一听,很生气,训斥道:“凡一心只求诀窍的人,不会有什么大出息!”然后拂袖而去,看都不看他一眼。
这,便是颜真卿学的第一课。
其实,别看张旭草书写得狂,却是规规矩矩练过楷书的,而且他的楷书,笔笔都很得法,只不过他的草书更有特点,后世就只关注他的草书罢了。他的草书继承的是“二王”,纵笔兔起鹘落,笔法奔放不羁。唐代诗人李颀在《赠张旭》中说:“张公性嗜酒,豁达无所营。皓首穷草隶,时称太湖精。露顶据胡床,长叫三五声。兴来洒素壁,挥笔如流星。”高适在《醉后赠张旭》里说:“兴来书自圣,醉后语尤颠。”因为张旭嗜酒语颠,行为奇特,时人称之为“张颠”。他借酒助兴,把任性恣情寄寓点画之中,使书法飞动浩荡。
张旭当时住在另一位书法家裴儆家里,颜真卿每次来,还得向裴儆示好。有时裴家有宴会,颜真卿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十分尴尬。一天,他私下问裴儆:“你跟师父学了一年,他都跟你讲些什么?”
裴儆皱皱眉头,说:“这一年,师父只写了几个屏风和几匹绢让我看,我一问到笔法,他就说‘潜心练字,笔法自通’。”颜真卿有点不信,他看再这样“走读”下去实在学不到东西,干脆也来裴家住下。
许多天过去了,张老师还是不讲笔法,不透露半点书法秘诀,只是介绍些名家字帖,说一说各帖的特点,让颜真卿临摹、体会。有时,老师也带着他去爬山,去赶集,去看戏,但一句话也不说,回家后还是让他练字,练字,再练字。
又几个月过去了,颜真卿得不到老师的笔法秘诀,心中很不痛快。一天,他大胆地对张旭说:“师父!我一心来学书,并无二意,很想得到您的真传,请不吝赐教!”张旭听了,不乐意,站起来走了。颜真卿这次没有放弃,跟着师父进了书房。
张旭坐下休息,颜真卿站在旁边一动不动。张旭这时才说:“书法这东西,玄妙精微,非志士不能传授。”接着又说:“习书的要义,一要‘工学’,即勤学苦练;二要‘领悟’,从自然万象中接受启发。”
颜真卿听了,觉得还是太笼统,就上前一步,施礼问道:“师父说的‘工学’和‘领悟’,这些道理我都知道,我现在想知道的是您行笔落墨的绝技,请您指教!”
张旭生气地说:“你怎么又来问绝技!你不下工夫,哪来绝技?我的经验是凡见花草虫鱼、风雨雷电、公主出行、担夫争路,都可从中得到启发,借而用之,化而为书,并无什么诀窍!”接着,他给颜真卿讲王羲之教儿子王献之练字的故事,最后说:“如果你硬要问什么‘秘诀’的话,那就是‘勤学苦练’四字,除此之外,再无他法!”颜真卿只好潜心钻研,从生活中领悟。
其实,张旭嘴上不说,肚子里全有,他在书写实践中,形成了一套创作理论,这在颜真卿的《述张长史笔法十二意》中可见大概。颜真卿35岁时,再次到洛阳拜张旭,这时他的书法已很有成就,张旭觉得他是可造之材,这才给他讲了些理论上的东西。
张旭拿钟繇的“十二意”与颜真卿切磋。
钟繇的“十二意”,早就载于梁武帝的《观钟繇书法十二意》一文中,但文中对“平、直、均、密、锋、力、轻、快、补、损、巧、称”十二字并无详解。这一次,张旭一一讲透了,颜真卿收获很大。
这十二字,包括用笔、结体、布局的最基本规律。张旭指出:用笔的关键是善用笔锋写出骨力,结体的关键在于疏密有致,布局的关键是文字的大小要相称。颜真卿终于得到了张旭的真传,后来自创一体——“颜体”,成为中国历史上的大书法家,草书写得也很棒。
三
怀素也是张旭的学生。此人10岁时“忽发出家之意”,就去当了和尚。他喜欢书法,但买不起纸,就做了一个木盘,刷上漆,在上面练字,时间长了,笔尖竟把木盘磨穿了。后来他觉得漆板光滑,不易着墨,就在寺院附近的荒地上,种了一万多株芭蕉树。芭蕉长大后,他摘下叶子,铺在桌上临帖挥毫。老芭蕉叶被剥光了,小叶子又舍不得摘,他干脆站在芭蕉树前,对着鲜叶书写。夏日太阳照得他流汗,冬天北风冻得他手皴,他都全然不顾,坚持不懈。
怀素以狂草闻名,笔法飞动圆转,势若旋风骤雨,多变化而法度严谨。李白曾以诗赞曰:“少年上人号怀素,草书天下称独步。墨池飞出北溟鱼,笔锋杀尽山中兔。”毛泽东最喜怀素草书,所以“毛体”中大有怀素的影子。
怀素书法水平的提高,直接得益于张旭。他和颜真卿一样,曾虚心向张旭学习。而张旭也像对颜真卿那样,不给他讲书法理论,只让他不停地练字。结果他写秃的毛笔积了一堆,被埋成一座坟,名叫“笔冢”。我们从颜真卿、怀素向张旭学习的经历中,可以感觉到张旭书法的高超。
若论玩艺术,张旭最潇洒,也特别走运,生前就名满天下。他不像杜甫那样倒霉,一生颠沛流离,晚景凄凉多病;也不像梵·高那样背时,生前穷得没饭吃,死后却画价暴涨,一幅画炒到数千万美元。
张旭属于那种搞行为艺术的画家,整天有人来请喝酒、请绘画,还有人来拜师学艺。时不时他还要摆摆架子,发发脾气,呼叫奔跑,就差把衣服一脱裸奔了。对这样一位大艺术家,即使皇亲贵族也奈何不了他。他的工作就是在吃饱喝足后,不断地制造故事,为后世留下佳话。
传说张旭有个老邻居,穷得揭不开锅了。他知道后,写了一封信给邻居,说:你就说这是我张某人写的信,应该能卖个好价钱!邻居拿着信,跑出去一吆喝,果真得了百金。但张旭不爱敛财,只爱喝酒,史书上没有他卖字赚钱的记载。
唐代有个风俗是书壁,如今想想这种做法也好,也不好——寺院或道观,盖成大殿二殿,或新造了照壁,便留下粉墙,让张旭、吴道子这类大师在上面留墨宝。这等于免费的书画展览,便于众人来观看,只是这东西不容易保存,殿堂或照壁塌了,字画也跟着损毁,墨宝就毁了。
因此张旭留下的真迹并不多,传世书迹有《肚痛帖》、《严仁墓志》、《古诗四帖》等,这些作品都是精品,其笔势之雄健,墨气之贯通,十分自然得体。他的提按绞翻,如舞者欢歌起舞,似龙蛇纠结争斗,运笔或留或收,或纵或敛,牵引连绵,起伏不绝,轻灵转换之间,展现了他丰富的内心世界和高超的艺术境界。他的笔势狂放流走,无飘滑浮燥之病,每有入木三分之力。他的线条不求洁净利落,时而泛起毛边,宛如老藤屈而成势,体势活泼飞舞,宛如舞人随意抖落绸缎。
但今天我写张旭,重点不在他的字,而在于他的自由精神,在于他忘我的创作方式。需要强调的是:张旭的大呼小叫、来回奔跑,不是在作秀,他与今天那些表演双手同时写字、倒立着写字、用嘴咬笔写字的,有着本质的区别。
张旭用生命写字的精神,值得后人永远学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