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第一个舞步开始，就泼墨般演绎着行云流水。

　　而她，水袖飘飘，衣袂翩翩，像一只扑火的飞蛾，满场里绝望地飞，也飞不出自己的命运。

　　他成了千年前沙场的霸主，而她，是他的虞美人，在末路穷途时，为他跳一曲爱的绝舞，然后，横剑自刎，把生命揉碎嵌进他的眼睛里。那炽烈疼痛的爱，在苍白的历史上烙下鲜红的印记。

　　然而，倒下去的那个是他！大口大口喷涌而出的鲜血比她发间的虞美人更猩红夺目。

　　剧场里一片混乱，观众们尖叫着。舞台上，聚光灯孤独地亮着，一片惨白。

　　远处，警笛尖锐地响起……

　　一

　　楚原，你为什么用这样冰冷陌生的眼神看着我？我是苏虞，从12岁起就陪你在舞台上用舞姿诠释世界。16岁时，你拉着我的手说要和我跳一辈子的舞，少一天少一小时少一分少一秒都不行。

　　那些以舞蹈感知青春的日子里，楚原，我们多么快乐！

　　跳舞的时间里，全世界的嘈杂与混乱统统消失，只有音乐和灵魂的影子，让人错以为这世界是如此纯粹，只有你我，是彼此永恒的主角。

　　楚原，我们就这样手拉着手不停地舞蹈，用舞步细数流光，一步一步跳到现在。

　　20年了，楚原，哪一年得过什么奖，你都还记得吗？拉丁、探戈、华尔兹、古典舞……跳过什么舞，你都还记得吗？

　　舞台上，你是万众瞩目的王，而我，是你身边风华绝代的王后。

　　本以为，我们会这样跳一辈子舞，直到白发苍苍，再也无法轻盈地跃起，就静静依偎着，共同坠入岁月的尘埃。

　　可是，楚原，你变了。

　　从什么时候开始？林小莫的出现吗？

　　二

　　她趁着混乱，避开乱纷纷的警察，躲开闹哄哄的观众，开车沿小路发疯般狂奔，终于到达这个无名山谷。

　　现在只剩下他们两个了，真安静。

　　她抱着逐渐冰冷僵硬的爱人，温柔地絮叨一些他永远也听不到的话。

　　她看着他的眸子一点一点黯淡下去，像红灼灼的炭火，燃尽了，最后成灰，没有温度的灰。她看着他长而浓密的睫毛缓缓合起，像蝴蝶慢慢敛起翅膀，再也无法绚丽地展开了。

　　虞美人花肆意盛开，妖娆，红得烂醉，有一种酷烈疼痛的美，夜色下诡异而魅惑。

　　因为爱的激情曾经这样丰盛和剧烈过，所以，黑暗里才会有这样如花般繁茂的幻觉和回忆。

　　原来，爱到绝望时，不仅会燃烧自己，而且会毁灭一切。

　　而这一切，真的只是因为林小莫吗？

　　三

　　楚原，当林小莫像天鹅一样骄傲而轻盈地走进练功房，甜甜地叫你一声“楚老师”时，我看到你眼里有一闪而过的光芒，那迸溅的火星刺痛了我。

　　我冷冷地打量着这个女孩子，她确实很美。淡妆，素色衣衫，高高束起的马尾下一张皎白如桅子花的脸。整个人散发出青春无可匹敌的耀眼光彩。

　　你开始频繁地提到她：小莫真有灵气，一点就透；下次比赛小莫就可以跳A角了……

　　小莫，小莫……每当听到你眉飞色舞地说这两个字，楚原，你知不知道我的心有多疼？就像钝刀子割肉，是你，把我们之间的爱一片一片凌迟了。

　　楚原，女人都是嫉妒的动物。爱有多深，就有多窄，容不得一丝半点插足。爱有多真，就有多纯，容不得一丝半点尘土。

　　带着爱的镣铐舞蹈，我的舞步沉重而凌乱。你紧皱着眉头，说：苏虞，你太让我失望了。这次大赛，我决定和小莫一起去。

　　失望？楚原，你这个词用得真好。我放声大笑起来，笑得伏在练功房冰凉的地板上站不起来。你惊讶地看着我，这不是那个优雅冷艳的舞蹈皇后，只是一个歇斯底里的愚蠢女人，你重重关上门，“嘭”的一声几乎震碎了我的心。

　　但我没有流泪，我知道，软弱的眼泪只会加速你离开的脚步。

　　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我在想如何才能让你永远留在我身边。因为，我是如此爱你，执拗到近乎毁灭的爱。

　　四

　　她在空荡荡的练功房里幽灵一样起舞，寂寞地独舞，她跳给自己看。薄雾的黄昏，黑暗中舒展开的不仅是柔软优美的肢体，还有灵魂深处冰冷坚硬的隐秘的东西。

　　最后，她疲倦地走出来，身后永远关上的是那个沐浴在音乐中、绮丽唯美温情脉脉同时也孤独落寞的舞者世界。

　　在台上绽放得多灿烂，在台下就枯萎得多黯淡。

　　褪却舞蹈华美璀璨的光环，跌入现实生活的柴米油盐，她不过也是一个深夜在灯下等待爱侣归来的普通女人。而他，日日早出晚归，苍白倦怠的脸上写满了沉默。

　　他们不说话。他们的痛苦是彼此的镜子，把对方看得清清楚楚。无情的时光剥落了一切激情的温度，只剩下冰凉的爱情标本，鲜艳凄美。

　　大部分时间，她只能盯着花园里的虞美人出神。那花儿在阳光下无法无天地怒放，红得惊心动魄，像火焰毕毕剥剥地燃烧。这样霸道凌厉的美，他不喜欢，几次要铲除，都因为她的坚持而作罢。她喜欢虞美人，也许是因为她名字中有个虞字，也许是因为虞姬碧血成花的美丽传说，也许是她和虞美人有共同的性格——倔强，决绝，柔媚的外表下有着最坚硬的心。

　　爱有多刻骨铭心，恨就有多铭心刻骨。她纤手抚过柔滑如丝的花瓣，突然发疯般把它们揉碎，鲜红的花汁从指缝间渗出。她的脸上，狰狞而美丽。

　　大赛开始了。

　　她在台下静静地看着他们在台上翩翩起舞，演绎如梦似幻的悲欢离合。

　　五

　　楚原，我看到你和小莫压轴出场。你们配合得天衣无缝，激情四射，酣畅淋漓。你依旧俊朗高贵如王子，小莫娇艳绝伦似公主。你们轻易地征服了评委和观众，顺理成章获得冠军。

　　而我，只是个看热闹的旁观者，像玻璃橱窗外爬行的小虫子，再怎么努力也爬不进那个我曾经熟悉的华美绚烂的世界。

　　颁奖时，我悄然离场，假装没有看到你和小莫相拥欢笑的场面。隔着层层观众，隔着鲜花和掌声，隔着主持人煽情的解说，我突然觉得你是那么陌生，陌生到让人发冷。

　　你回家时，我已经做好满桌子菜，开了一瓶红酒。你明显地愣了一下，旋即微笑着坐下来，看着你狼吞虎咽的样子，我也不禁微笑起来。

　　我为你斟上红酒，我的手有点抖，那红的液体洒了几滴在桌布上。水晶杯里波光潋滟，醇厚清冽的酒香四散逸出。你耸耸鼻子，端起酒杯对我笑道：虞，为我庆功啊？葡萄美酒夜光杯……呵呵……

　　你的眼神有点躲闪，你说话语无伦次，我知道你试图掩饰什么，但我只是和你碰杯，一饮而尽。酒怎么也淹不到心上来，它依旧清醒而痛苦地跳动着。

　　我不想再跳舞了，什么时候来个告别演出吧。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不颤抖，你迟疑着：虞……仅仅几秒种后，你就说：好吧！语气里有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感。

　　我扶着微醺的你走回卧室，你酣睡着，面容婴孩般纯净无邪。我的手指一遍遍抚摸过你的脸庞，最熟悉的轮廓，最留恋的温度，这温柔的夜啊……

　　演出的帷幕拉开，我用舞蹈的唯美姿态诀别，和舞台上的霸王诀别，和我热爱的舞蹈事业诀别，和台下的观众诀别，甚至，和这个世界诀别……唯独你，楚原，我要我们永远在一起，在舞蹈里，在现实里，在未可预知的黑暗里……

　　楚原，虞美人还有另一个名字，原野罂粟，绝美，剧毒。

　　六

　　起风了，风在无边无际黏稠的黑夜翻涌着。

　　怀中的人越来越冷而硬，重重往下坠。她觉得冷，刚刚喝下去一瓶加了虞美人花汁的红酒，凉意像碎冰碴儿似的鲠在喉咙里。

　　她以为，殉情是浪漫而诗意的，比任何舞蹈更有震憾人心的悲剧意味。她以为，那个承诺陪她跳一辈子舞的人，中途背叛了她，所以，他该死！可是，她爱他，就陪他一起死，这是多么痴情而决绝。她以为，只有这种方法才能让他们永远在一起，不离不弃。她以为，她会很快乐。

　　但是，错了，全错了……

　　她只是觉得冷，浑身骨头都紧绷着，而那彻底结束的一刻却迟迟不肯来。

　　恐惧像一只小兽，悄无声息地偎过来，在脸上，冷而湿。她拼命地挥手，却怎么也赶不走。

　　想抽支烟。她在他的大衣口袋里摸索，却意外地发现了一个小绒盒子。她颤抖着找出打火机，微弱的光亮下，她看见盒子里是一个水晶吊坠，虞美人花形状，剔透澄澈，烫伤了黑暗，和她的心。

　　打火机再次亮起，微弱的火苗在风中摇曳，像一朵随时会被命运吹熄的花朵。

　　她把吊坠凑到眼前细看，背面用金丝缠绕出三个字母：ILY。

　　她大笑起来，眼泪迸溅而出，似乎带走了身体里残留的所有温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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