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下读友人书,他言之凿凿,俨然文章是经国大事,不朽盛业,引得我哑然失笑。
文章在人们心中究竟价值几何,实在是大可怀疑的。
合上书,临窗望月之际,想起那个流传极广的笑话来。说是唐太宗打算死后以王羲之的《兰亭集序》殉葬,右军先生得知后托梦于太宗,说这天下第一行书应长留天地与日月同辉,作为陪葬品对不住它的艺术品位。太宗听得不耐烦了,挥手打发他:“去去去,你个毛秀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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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故事形象地道出了天下文人的尴尬。不管你认为自己写的东西多么神圣庄严,它在权力和世俗面前要么就是一件玩物,要么就是一文不值。更让那些能写点小文章就自命不凡的人脊背发凉的是,自己孜孜追求的正是人家好多人本来要放弃的。英雄老去,志士落魄,文字只是他们打发时光的无奈之举而已。
最早不屑为文的大概是班超。自他投笔从戎之后,功名的诱惑使汉唐的人们志向远大,心在边疆。唐诗中最让人豪气激荡击节称奇的是边塞诗,王昌龄、高适以亲身体验和傲世才情凝成的热血之歌英气勃勃,在如林的诗国独放光华。这些人首先是军人,业余才写诗。
其中有一个人叫李益,自认为有大将之才,却不幸成了诗人,虽然也在军中,但他一直不甘心,牢骚满腹,说自己辜负胸中十万精兵,百无聊赖才以诗鸣世。壮志未酬,立功献捷的宏愿只能化为苍凉悲怆的诗情,他这个堂堂关西将家之子,也只能老来回到忠臣义士云集的故乡凉州。我担心他写诗时一定会掷笔长叹,盼望化笔为剑,直指天山斩楼兰吧!
两宋边患不断,按说正是英雄出头的时候,可皇帝偏安一隅,英雄只能把报国之心化为滴血的悲号。辛弃疾算是一个将才,也是中国文学史上唯一一个让宝剑饱蘸过鲜血的大英雄。他十九岁参加耿京的抗金义军,显出卓越的军事才能。两年后耿京被叛徒杀害,出师归来的辛弃疾义愤填膺,只身闯入敌营,生擒叛贼,拍马便回,引得三军欢呼雷动。
可惜南渡以后,归于皇帝帐下,他的大半生被闲置荒野,形势危急时暂被起用,稍有缓和就又被弃之一旁。我在想,以他的个性,“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情致能了断他对国家前途和民生疾苦的担忧吗?本来应该一剑封喉沙场点兵了却君王天下事,他却只能茅檐低小溪上青草稻花香里听吴音。也许有人认为辛弃疾在文学上的贡献可能远远大于他作为一个军人的价值,可在当时,赋诗填词与驱敌御寇相比,实在是雕虫小技。时代呼唤英雄,英雄却沦为词家,文字后面是一个民族苦难的呻吟,无论如何都是民族的大不幸。
八国联军侵华时,慈禧携光绪逃到西安避难,陕西巡抚岑春煊命学堂师生恭迎圣驾,跪道侧一小时。时当少年的于右任致书巡抚,希望“手刃西太后”,以谢天下,有古侠士之风。于右任后身居国民政府要职,本欲惩贪除恶匡正世风,却深受蒋、汪牵制,难展抱负,后来干新闻写文章,都是无奈之举。壮士低首,以笔墨为伴,在青灯黄卷间耗尽余生,真乃世纪之悲也!
其实,最杰出的诗文岂是一个纯文人所能写就?黄巢的“冲天诗”,直言要称帝为王,哪个文人能如此直逼权力核心?毛泽东的“咏雪篇”,一网打尽古代帝王,千古之下谁能比肩?鲁迅的本质是斗士是英雄,所以骨头最硬笔力最健,文字只是他直刺愚昧邪恶、剖析社会人生的工具罢了。因了他,多少文学大师再无光彩。
如今冷兵器时代早已结束,从军报国也无需扬戈跃马了,轻击鼠标操作电脑就可以打一场现代化的战争。和平年代,那些骨子里有着军人气质却不得不坐在书斋、炮制着无聊公文或者虚假散文小说的人们,会是怎样的思绪?
夜深了,远方的天幕上,几颗星渐显渐隐。推窗望四野,正一片苍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