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入宁波,直奔心中牵念的天一阁。
几近参天的香樟树在路两边排开,未到天一阁便感到气势不凡。
怀着几分神圣凭票而入,我加快脚步,想尽快找到藏书所在,直接深入天一阁的灵魂和心脏。这恐怕是每个识字之人都有的念想吧。
映入眼帘的却是主人的成长经历、饮食起居、官场沉浮、社会交往的文字介绍,还有照片,记录那些大学者和领导人的关怀……这些都不重要。远道而来且时间紧迫的人,最想看到的是藏书在哪里,有多少,有怎样的价值,能否让人亲身感受一下海纳百川的兼收并蓄,触摸一下几百年前古人留给今人的精神遗存,体会一下中华文学汇集的激流澎湃之声。
可转来转去,我终于明白,对一般游人而言,作为藏书之地的天一阁,是连一本书也不让你摸的。几乎在管理人员认为重要的所有地方,都围着一条条灰色的布条,阻断着你与探寻对象的接触,俨然交通事故发生后警察设置的警戒线。
趁没人,我突破界限,做贼似地翻了翻两本线装书。让我大吃一惊的是,古旧的封面内,竟是一页页白纸,不着一字。只是摆设,却仍让人远观,心里愤愤不平几句后,匆匆逃离。
不能一睹天一阁藏书的真实情况,感觉像一个渴得要命的人见到了泉水,本想扎下头去猛灌个饱,却被一群人拦住说什么都不让你碰一滴,结果不是被渴死,而是被急死。
进门时兴致盎然,到如今兴味索然,随意溜达吧。行进间,仿佛能看到钱秀芸哀怨的眼神,听到那些读书人无缘登楼的无奈叹息。
浙东的古人藏书成风,他们的智慧自然超群,而天一阁更成为江南文化的象征。院里摆放的一口口大缸,可以说是古代的消防栓、灭火器。有讽刺意味的是,防得了火防不了人,限制了君子挡不住小人,天一阁藏书被烧并不多,好多竟是被盗,这恐怕是范钦老先生始料未及的吧!
其实,面前这个天一阁,远非当年的天一阁了,就像几乎所有古老的景点,都是近年来今人在先人基础上的以新扮旧。天一阁现有的藏书,是古代几个大藏书家的后代在三四十年间陆续献给国家,而后充实到天一阁的。其他藏书楼早已风云不再甚至片瓦无存,独有天一阁风雨不倒,一副冷眼看世人的姿态。我不知道它有什么骄傲的资本。
终于转到天一阁真正的藏书楼下,恰好遇到刚到的一群人。导游背书似地介绍天一阁悠久的历史,听者一个个只能是茫然对望,不用说,同样不能登堂入室。这两层建筑,下层是主人招待贵客之地,上层才是藏书之所。楼并不大,能藏多少书呢?从建成之日起,能够登楼看书的人恐怕实在是凤毛鳞角。
我一直不解天一阁为何有如此苛刻的规定。它是按怎样的标准确定入楼者的资格呢?是知名度,还是学识或人格?是防止楼中秘密外泄,引狼入室,还是认为自己有奇货可居,故作神秘?多少想看书却不能的人被拒之门外,一把把铁锁和一张张冷脸让来者心寒。慢慢地,它在读书人的心中已不是圣殿,而是坟墓——埋葬经典的精神死穴。作为知识和文明传承的载体,书本价值的实现依赖于人类的阅读和实践。束之高阁与世隔绝,便让它们成了一堆废纸。看似有效的保护实际上成了纯粹的空耗,在冠冕堂皇之下重复着巨大的浪费。这是强加给书籍的巨大悲哀。
走出天一阁大门时,猛想起鲁迅是没有登临过天一阁的。又想起倘若当年的北大图书馆也像天一阁那样,那青年毛泽东会是怎样的感觉?
怏怏地回到旅社,打开电视机,正播放着一个离休工人用自己的积蓄在农村老家自办图书馆的新闻。家乡人从老人家的藏书中汲取种植和养殖科学知识,从而发家致富。画面上,乡亲们拿着卖粮卖猪所得喜不自禁,让人真切而直观地感受到知识的价值和力量。这个平凡的老先生,远比那些青史留名的大藏书家们可敬、可爱。
离开宁波,我感到偏居一隅的天一阁,在真切而忙碌的现实面前,显得多余,几近无用。它在拒绝世人的同时,也被世人拒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