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国泰民安的盛世,寨墙确实没用了,以至于“饥荒”的村民在它身上打窑取土,建房种地,硬是把其周长近6公里的伟岸身躯,作践成不足百米长的底埂矮墙,再也无力阻挡后生们暴富的企盼。
寨墙坐落在我老家,现在的高新区三山村。从其豁口处,可见那一幢幢气派的私家住宅,晾晒着几百年来先民的梦想。
在我幼年的印象里,寨墙是那么雄伟。听我爷爷说,寨墙刚修好的时候,上面日夜有人巡逻站岗。那凸出的方形寨垛(我们叫“炮楼”),最早上边有房子,是专供守寨“民兵”休息的地方。刀客猖獗的时候,村里人可以说是众志成城。除了土装快枪外,为防止土匪利用云梯蹬墙,寨墙上备有好多大石头和树桩,还配备了一门“鸡窝炮”(和虎门炮台的古炮形状一样,就是小了点儿)。据说“鸡窝炮”刚铸成时曾试射一炮,竟把几公里外其他村的寨垛掀掉了一个大角。刀客闻知“鸡窝炮”的厉害,别说不敢到俺村“做活”,就是路经俺村,也必须经过“寨主”同意。提起这事儿,老人们就显得兴奋与自豪。
那么好的寨墙后来为什么不再修补了呢?爷爷说,只要能活下去,谁愿意把力气年年花在修寨墙上?那是被乱世逼的!
我终于明白,人类的第一要义是生存。只要能活着,没有吃的,可以用野菜树皮充饥;没有住的,可以挖窑掘洞遮风挡雨,唯独要命的,是同类的残忍。于是,他们用毕生的精力,挺起吃糠咽菜的脊梁,把曾经的苦难和悲伤,把曾经的梦幻和理想,都凝聚在寨墙上,用寨墙把野蛮和文明分开,传承生命,繁衍生息。
然而,再坚固的堡垒,也挡不住日寇的铁蹄。日本鬼子进村那年,村里有八名村民留守,被日本鬼子一个个用刺刀戳伤后踹到红薯窖里。每当提及这些揪心的往事,村里的老人都会由衷地感叹:还是共产党来了太平啊!
我们总结历史,历史也会总结我们。第一次大规模扒寨墙,是1958年“大炼钢铁”时,为了取土建厂;第二次是20个世纪70年代初,划批宅基地后家家争建新房时。虽然,那时的人们都还贫穷,但是,他们已经积聚了实现先人梦想的力量,他们将先人用血肉之躯堆积起来的精神堡垒,用同样的倔强扒掉,用来盖房建厂。村民曾经引以自豪的古寨,就这样慢慢消失在历史的云烟之中,而私家住宅,却像流行的时装,张扬着个性,领跑着时尚。
有时我会幼稚地想,假如我们的古寨还比较完好,也许现在会成为一个古朴的民俗旅游景点,乡亲们就是卖个大碗茶之类的,也够吃喝了。然而,斗转星移,国泰民安使人忘记了曾经的苦难。
世事在变,民风也在变。过去,村里那种夜不闭户,路不拾遗,一家遇事百家忧,一人中举千人喜的乡风民俗,至今已经变成了遥远的追忆。历史就是这样,人们用勤劳和智慧创造文明,也用愚昧和无知破坏文明,我们就是在这创造与破坏的更迭中书写历史。
于是,便形成如今的古老与现代对峙,固守与开放并立。人们废弃了古寨,却把“盼盼”防盗门请到了墙上。因为只有“盼盼到家”,才能“安居乐业”。
难道,这就是历史的必然?
有人说,没有传说的城市不是古老的城市,而我们的古老为什么只是传说?因为历代的变革毁掉了太多的宝贝,所以,每当我们在地下发掘出祖先的智慧后,往往再来填补历史,修正我们的古老与文明。
再见吧,古寨,你已经完成了历史使命。因为,每段历史都有每段历史的生存符号,每个时代都有每个时代的信仰与追求。那些岁月的记忆和表情,已经变成了遥远的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