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麦家
我是怎么来这里的?他问自己,记忆里一片空白。问她,她也不知道。“我来之前你就躺在这里了,一直呼呼地睡,我都陪了你一个多小时了。”她说。
他问:“外面有人吗?”
她说:“你要找什么人?”
他说:“送我来的人。”
她说:“我不知道是谁送你来的,现在外面什么人都没有。”
他怎么也想不通,直到莫名奇妙地回到家,莫名其妙地上了几天班后见到杜先生。
杜先生是一号院的人,又是三号院的后台老板,马上又将是五号院的背后老大。当时重庆有四大秘密权力机构,俗称“四院”。一号院当然是蒋委员长的,二号院是汪精卫的,三号院是一号院的“暗室”,四号院是二号院的“密室”。这四个院落在行政编制上是找不到的,但它们可以左右诸多事务,国家的、党务的、军事的、行政的,无不受它们的制约。当时陆上校是三号院的人,该院对外称是国民革命军事委员会第七办公室(行政编制上只有六个办公室),主任由杜先生兼任,常务副主任姓傅,是个中将——可见级别之高。陆上校是该办公室第三处处长,主要负责国内安全事务,说白了,是帮助委员长排查异己力量。
这一天,是绑架事件发生后的第五天,陆上校刚从医院回到家,他的副官小许就驱车上门把他接走了,说是局长要见他。局长就是常务副主任,三号院的实际首脑。
进了办公室,陆上校看到局长站在桌子旁,正对着他的坐椅在低声说话。仔细一看,他的椅子上坐着一个人,侧着脸,低着头,从局长难得一见的谦卑表情和口气来看,此人来头不小。
上校上前,一个立正,报告:“局长,我来了。”
局长迎上来,看看他的伤口,问道:“怎么样,好些了吧?”
不等上校作答,椅子上的人站起来,看看他,说道:“他们下手真狠啊!”因为个子矮,他站起来也并不显高,但高人一等的派头是明摆着的——目中无人的目光,底气十足的声音,反剪着双手的样子,金丝边眼镜,平底布鞋,纹丝不乱的稀疏头发。
局长的目光一直紧随着此人的目光,一边对上校笑道:“还不赶快行礼?不认识吗?杜先生。”
上校连忙一个笔挺的立正,声音洪亮地喊道:“首座好!”
杜先生面对着他,似笑非笑地说:“你就是陆涛,久仰大名啊!今日一见,果然气宇不凡。”
上校毕恭毕敬地说:“首座过奖了,陆某不才,请首座多多赐教。”
杜先生摘下眼镜,擦拭着镜片说:“客套话就不说了,我想我已经很了解你,你递交的工作报告是我最喜欢看的,有内容,文笔也是一流的。我们边走边说怎么样?”
上校下意识地问:“去哪里?”
杜先生看看局长,笑而不答,回头对陆上校笑道:“走吧,我不会绑架你的。”言毕,先走了出去。
陆上校预感到,首座要带他去一个重要的地方。
事实上,这天下午,年仅33岁的国军上校陆涛平生第一次见到了蒋委员长。
像在梦中一样,委员长穿着藏青色斜襟长衫,趿着黄色软皮拖鞋,手里捧着一块产自浙江昌化的、形如心脏的大红鸡血石,在他面前踱了两圈步,说了两句话,不到100个字,会见就结束了。
临别时,委员长把那块心形的大红鸡血石和一个暗红的檀木底座一并送给他,对他说:“拿回去,把它放在你新的办公桌上,记着我今天对你说的话,干你的事,只有一种情况下你可以对我变心,就是这块石头变色了。”
原来,五天前的绑架,是杜先生跟陆上校唱了一出苦肉计,他挨了一顿打,经受了灵与肉的考验,结果是得了个大便宜:官升两级,成了五号院的实际首脑,就像傅将军之于三号院。
在以后的日子里,五号院将有一个全世界通晓的别名——中国黑室。这不是一个凡人的世界,这是一个天才的角斗场,负责侦听和破译日本高级军事密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