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麦家
陈家鹄上山后一周,来了个美国教授讲课,他叫让·海塞斯。听名字,他好像是法裔,看上去却是很地道的美国人:大块头,大脸盘,大胡子;胡子又浓又密,沿着宽下巴和两个腮帮子疯长,杂乱无章。
踏着上课的钟声,海塞斯不慌不忙地走进教室,却一言不发,自顾自地在讲台上坐下来,点上一支烟,旁若无人地抽着,用他那犀利、阴鸷的目光冷冷地扫视着台下的学员。教室里鸦雀无声,所有学员都正襟危坐,气氛凝固如冰冻。但在学员与海塞斯之间,似乎又飞奔着一团炽热的气流,呼呼地从海塞斯的嘴里吐出,灌入每个学员心里,然后反弹于教室的每个角落。
这是一场无形的较量,学员们谁也不敢懈怠,生怕一不留神便会被气流烤焦,化成灰烬。
海塞斯就以这种奇特的方式开始上课。沉默中,他闪烁在烟雾后面的两道目光,变得更为犀利、阴鸷,透露出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刚开始,陈家鹄也和大家一样,很认真又小心翼翼地看着海塞斯的一举一动,但后来不知为什么么,他放弃了这种做法,埋头在笔记本上胡乱地画起来。
在众人的屏息中,他那随意的举动显得十分扎眼。
连续抽完两支烟,海塞斯摁灭烟头,默默地走下讲台,走到陈家鹄的身旁,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陈家鹄。”陈家鹄抬起头,镇定地说。
“你想听听我对你的评价吗?”
“想。”
“你将来不是你们这些同学当中最优秀的,”海塞斯竖起大拇指,又伸出小指头,“就是最差的!”
陈家鹄略带惊讶地望着海塞斯,还想听他说下去,不料他却转身走到讲台上,在黑板上飞快地写下自己的英文名字。“这是我的名字,让·海塞斯。”海塞斯昂着头,很骄傲地说。随后,他又请大家照着做,都上台在黑板上写下自己的名字。陈家鹄起身准备上来时,海塞斯拦住他,对他笑道:“不必了,我已经知道了,你叫陈家鹄。”
海塞斯看看表,报出一个精确的时间:“从现在开始,我教你们破译密码。这意味着什么?我们已经告别现实世界,走进了一个神奇的变态世界、密码世界!到了这个世界,我——海塞斯不再是海塞斯,你——林容容不再是林容容,你——陈家鹄也不再是陈家鹄。包括我们眼前的这一切,黑板不再是黑板,树木不再是树木,山谷不再是山谷,天空不再是天空,老鹰不再是老鹰。总之,所有的一切,在变态的密码世界里,都脱离了它原有的关系和属性……”
海塞斯就这样跟学员们见了第一面,上了第一课。他的声音和他所讲的“密码知识”,像一股巨大的气流,把学员们的身体托离了地面,在空中飘荡……他奇特的授课方式让人没齿难忘。他就是国民政府花重金从美国挖来的破译专家。他是黑室遭重创后迎来的第一位主人,同时也在山上兼任教员,每周来授两次课。
海塞斯是委员长请来的“菩萨”,杜先生也不得不敬他三分。
这日午后,杜先生在一号院他的私人办公室里接见了海塞斯,赠送国礼郑板桥的画和成都蜀锦各一幅。
海塞斯收下礼物,没有向杜先生道谢,反而得寸进尺,要求更多的东西:“首座必须给我配备一部测定电台方位的测向仪,两名演算师。为了配合教学,我需要足够数量的密码学书籍、有关的字典和境内外各种报纸,还要有各种地图。地图的种类越多就越有利于教学,以便熟悉山脉、河流和城镇的名称。还有,有关每日战况简报必须及时发给我们。我还要了解日军和中国军队里军、师两级的番号及其指挥官的名字。”
陆所长在笔记本上记下了他的要求,保证回去一一落实。
“还需要什么?”杜先生问海塞斯。
“我希望您从武汉前线司令部给我派一个人来,这个人的任务是不断地给我在作战地图上标绘新的战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