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麦家　　

　　就在这时，山下突然传来空袭警报声。月光虽好，但毕竟是夜晚，在陆所长的记忆里，这是第一次在夜间拉响空袭警报。他顿时有种不好的预感，匆匆赶下山去。上车前他拥抱了教授，并把身上的一包烟送给他，叫他晚上就呆在山上，别下去。“鬼知道又有什么名堂，万一真有轰炸呢，山上总比山下安全。”他这么对教授说时，根本没想到山下被服厂那边的安全已经出了大问题。

　　当陆所长赶到被服厂时，轰炸已经结束，偌大的厂区成了一片火海，到处都在熊熊燃烧、轰然坍塌，滚滚浓烟和飞扬的尘灰拉成一张巨大的天幕，密不透光，把皎皎月华阻挡在天外。这是一道黑色的屏障，把被服厂的天和地、生和死、过去和现在彻底隔开了。

　　很长一段时间，陆所长一直立在尸阵前，默默地看着，因过度的悲伤看上去像无动于衷。当看到石老板的尸体被抬出来时，他终于忍无可忍，崩溃了，那撕心裂肺的悲恸，那长啸嘶鸣般的哭声，那汹涌澎湃的泪水，把滚滚浓烟都震颤、打湿了，变得摇曳而凄迷了。

　　西郊又迎来了它新的一天。

　　晨光能扫走黑暗，却扫不走人们心底的恐惧与悲伤。在初升的朝阳的映照下，被炸成焦土的被服厂的悲惨景象，更是让人触目惊心——救援人员已从废墟里挖掘出100多具尸体，大多肢残臂断、血肉模糊，有的甚至连脑袋或下肢都被炸飞了，仅剩胸腔部分，血淋淋地摆放在瓦砾遍布的空地上。这次轰炸，炸毁房屋上万平米，炸死军民127人，多为被服厂员工和家属。厂长石永伟一家三口无一幸免。老孙的部下小林也被炸弹炸飞了，除了找到他脚上穿的那双皮鞋外，别的什么东西也没找着。除了小林外，黑室还有3员战士遇难。

　　老孙和小周也受了伤：小周被一块炸飞的瓦片击中头部，老孙的脖子则被飞来的弹片划伤。他们头上和脖子上裹着白纱布，正从医院出来，看见陆所长垂头丧气地立在风中，好像在等他们——其实是他在等车。

　　老孙看所长要乘车走，追上去问：“你去哪里？”

　　“我还能去哪里？杜先生那儿。”陆所长知道，这一切都是由于他对敌情判断有误造成的，他必须马上去向首座去汇报、认错，去迟了，错上加错，罪加一等。

　　他迟缓而无语地上了车，像一夜之间变成了一个行将就木的垂垂老者，只剩一身空洞、沉重的皮囊。

　　杜先生一向儒雅，有大将风度，极少对人发火，可今天他一看见陆所长，就禁不住怒火冲天，拍着桌子吼道：“陆从骏！你都给我干了些什么？我完全可以叫人枪毙你！就是为了给萨根下个套，居然惹出这么大一堆事来，毁了一个军工厂，还死了那么多人，而且大都是无辜的平民百姓啊！我不枪毙你，那些死者的亡灵也放不过你！”

　　陆所长垂头立着，任其谩骂。

　　杜先生接着骂：“更荒唐的是，你付出了那么大的代价，竟还一无所获，萨根照样逍遥自在，我们照样奈何不了他。说，你还有什么高招可以治他，不要出馊主意，搞什么暗杀活动，你想杀他不如先杀我。告诉你，他必须活着，但同时又必须给我滚蛋，滚回美国去！”

　　此刻他哪有什么高招，还没有完全从噩梦回过神来。陆所长呆呆地立着。杜先生恨恨地瞪他一眼：“没有现成的就回去想，我不想看见自己像个暴徒一样大发雷霆。”

　　陆所长一个立正，敬礼告别。

　　杜先生指着他鼻尖警告他：“记着，我不是不处罚你，是暂时将头寄放在你脖子上，要是再完不成任务，我就摘了你的脑袋！”

　　脖子上不觉嗖嗖地掠过一缕凉气，直到回到自己的车子里，陆所长才渐渐缓过气来，抚摸着凉飕飕的脖子，瘫靠在椅子，他突然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助与悲哀。

　　老孙是忠诚的，一直在办公室惶惶不安地等所长回来，同时又挖空心思在想，如何才能力挽狂澜，将功赎罪。

　　“杜先生怎么说？”

　　“还能怎么说？没枪毙我就算烧高香了。”

　　“下一步怎么办，那些人抓不抓？”

　　“抓谁？”

　　“粮店那帮家伙，我的人已经守了整整一夜，还等着你下命令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