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姥姥的天黑了
马桶书
再读史铁生的 《信与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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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 年 1 月 7 日 星期    【打印】  
岩松说:“有学历的人,不一定有文化;没学历的人,不一定没文化。倪姐,快写写姥姥吧,我们需要姥姥的精神。”
姥姥的天黑了
□倪 萍
  书名:姥姥语录 作者:倪萍 出版社:中华书局
  姥姥的语录当真那么需要让外人看看吗?列出三十个题目后,我也茫然了。

  这些萝卜白菜的理儿,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我怎么那么念念不忘呀?是我老了吗?可是认识姥姥的人、熟悉我的朋友,见了我总是问起姥姥,提起姥姥语录。

  敬一丹每回见了我,一定会问一句话:“姥姥还好吧?”只是一年比一年语气迟缓。去年主持人在浙江颁奖,她又问:“姥姥……还……好吗?”我说:“不好,走了。”一丹说她始终不敢问,是因为姥姥快一百岁了,问候都得小心翼翼。

  中午吃饭,张越、岩松、一丹我们坐一桌,又说起了姥姥,说得一丹大眼睛哗哗地流泪,其实我们说的也都是些白菜萝卜的事儿。张越说“三八”百年庆典,她就想请姥姥这样一位普通百姓做嘉宾,我心想,如果姥姥在,她那些小得不能再小的事拿到全国观众面前,不就真成了姥姥说的让观众“笑掉大牙”了吗?姥姥说:“人最值钱的就是知道自己几斤几两,没个分量你往大秤上站站试试?那个秤砣动都不动。”

  岩松说:“有学历的人,不一定有文化;没学历的人,不一定没文化。”临说再见,他还嘱咐我:“倪姐,快写写姥姥吧,我们需要姥姥的精神。”

  我咬着牙不写姥姥。

  姥姥走的那年春节我还跟她说:“挺住啊老太太,使使劲,怎么着咱们也得混个百岁老人。”

  姥姥说:“有些事能使使劲,有些事啊,就使不上劲了,天黑了,谁也挡不住喽!”

  “姥姥,你怕死吗?”

  “是个人就没有不怕死的。”

  “那你这一辈子说了多少回‘死了算了’?好像你不怕死,早就活够本儿了。”

  “孩子你记住,人说话,一半儿是用嘴说,一半儿是用心说。用嘴说的话你倒着听就行了,用心说的话才是真的。”

  “哈哈,老太太,那你这一辈子说了半辈子假话呀?”

  “也不能这么说。你想啊,说话是不是给别人听的?哪有自己对自己说的?给别人听的话就得先替别人想,人家愿不愿意听,听了难不难受、高不高兴。这一来二去,你的话就变了一半儿了。你看见人家脸上有个黑点,你不用直说。人家自己的脸,不比你更清楚吗?打人不打脸,揭人不揭短。你要真想说,你就先说自己脸上也有个黑点,人家听了心里就好受些了。”

  哦,凡事要替别人想。

  “姥姥,你走了以后我想你怎么办?每年清明还得给你上坟吧?”

  “不用,活着那些人就够你忙乎的了,人死了啥都没有了,别弄这些个没有用的摆设了,那都是弄给别人看的。我认识你这个人快五十年了,我最知道你了,不用上坟。”

  我也最知道姥姥了,她本质上是一个热爱生活的人,一副柔弱的肩膀,一双三寸的小脚,热热闹闹忙忙乎乎地拉扯了一大群孩子以及孩子的孩子,走的时候是四世同堂。

  这是姥姥想要的日子吗?是,其实也不是。

  “姥姥,如果有来世,你还会生那么多孩子吗?”

  姥姥反问我:“你说呢?”

  我不希望姥姥再那么辛苦,就说“不生了”。

  我也不生。如果还是做主持人、做演员,我就不要孩子也不要家。我盼着现场直播之前,先在一个安静的属于自己的花园房子里睡上一大觉,起来洗个澡,喝一杯咖啡,再清清爽爽地去化妆,精精神神地去演播厅,无牵无挂。晚上回来,舒舒服服地泡上一个玫瑰浴,点一支香烟,喝一杯红酒,翻一本闲书。哪像现在呀,给全家蒸上包子,熬上稀饭,抹把脸就提溜着裙子去直播了。不管多晚回家,一大家子人还等着你,温暖是温暖了,可累人、累心啊!我都佩服自己,那些年是怎么混下来的。

  “人哪,就是穿着棉袄盼裙子,穿着裙子又想棉袄。要不是这些人在家等着你,你在电视上兴许就不会说人话了。”

  明白姥姥的意思了吧?这是对我主持风格的高度评价:说人话。

  知道姥姥走了的那天我在东北拍戏。我一滴眼泪也没掉,只是不停地在纸上写着“刘鸿卿”三个字,姥姥的名字。

  一个不认字的老太太还有个挺有学问的名儿!她的父亲是个识文断字的人。只因为姥姥生为女性,否则她一定是个“念大本书、写大本字的读书人”。这是姥姥对文化人的评述,也是她常指给我们晚辈的光明之道。

  天黑了,姥姥走了,窗外的雪无声地陪着我。屋里漆黑一片,我庆幸这样的时刻身边没别人,这是我最向往的时刻,我的心是自由的。我把写满姥姥名字的纸贴在结了冰又有哈气的双层玻璃窗上,“刘鸿卿”三个字化开了,模糊了,看不清了,升腾了……

  人都有下辈子吗?

  姥姥的天快亮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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