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书名:巨流河 作者:齐邦媛 出版社: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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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世纪初,铁岭齐家由山西省徐沟县(现并入太原市)到奉天(沈阳)落户,到我父亲是第八代。庄院位于范家屯西边的小西山,距中东铁路的乱石山站大约5里路,家里有400垧(东北话读作“天”)田地(一垧约10亩),在当地算是大户人家。
我祖父齐鹏大兄弟共4人。少年时,他不愿在乡下守着家产做“庄稼人”,跑去读军校,毕业于保定老速成学堂。之后,他在张作霖的奉军里由营长做起,又从团长升至旅长,20多年对张大帅忠心耿耿。我父亲是他的独子,留学德国回家,满脑子救国救民的新思想,竟参加了郭松龄反张作霖的革命行动。那时我祖父驻防河北保定,并不知情。奉军上下认为张大帅一定会杀我祖父,谁知他居然对部下说:“父一辈,子一辈,不要算那个账。齐鹏大跟我这么多年,对我没有二心。”后来我祖父在一次小战役中受了轻伤,染风寒而死,去世时只有50岁。
我祖母张从周是满族人,18岁由邻村嫁来齐家,生了一子两女。祖父从军之初,她随夫驻防各地,后来因为家里需人照料而回乡定居。在这个庄院里,祖母与我母亲带着3个幼儿和20多个长工,春耕秋收地过日子。我跟着哥哥满山遍野地跑,去拔小西山的棒槌草,摘后院的小黄瓜、黑浆果……冬天,我们到结冰的小河上“打滑溜”,至今印象还很清晰。
祖母是个雍容大度、温和仁厚的人,对我母亲——她独生子的妻子,充满了同情与怜惜。但是在那个时代,她也是由媳妇熬成婆的,她知道哪些规矩不能改变。所以,虽然她对儿媳妇好,绝不找麻烦,对儿媳妇说话的声音也很柔和,但规矩还是规矩。虽然家里有许多长工与佣人,但公婆吃饭时,儿媳妇必须在旁垂手侍立,这是“有地位人家”的样子。
巨流河是清代对辽河的称呼。1924年元宵节,我生在辽宁铁岭。那个年代,初生婴儿的夭折率很高。我先天体弱,快满周岁时有一回高烧不退,眼看要断气了,祖母差家里的长工连夜到10里外的镇上,找到一位医生将我救活。母亲对医生说:“孩子爸爸在德国念书,还没有给她取名字。”于是这位医生为我取名“邦媛”。
我的父亲齐世英是个读书人,18岁考取官费到日本留学,22岁又到德国柏林读书。母亲裴毓贞与父亲同龄,19岁嫁到齐家后,便一直恪守妇道,伺候公婆,抚育儿女,10年不出家门。
父亲26岁归国,在沈阳遇到祖父的好友郭松龄将军,相谈很投缘。1925年11月,父亲参加了郭松龄的“叛军”。郭军一路夺下葫芦岛和锦州,直逼沈阳。那年冬天的巨流河畔,两军对峙3日,郭松龄终于兵败。他不愿骑快马独自逃生,被奉军部队追上,就地枪决。
当时父亲逃到新民市的日本领事馆躲避追杀,半年后寻机逃出东北,辗转经朝鲜、日本逃到上海,1926年加入国民党。蒋介石接见他时说:“你不像东北人。”
父亲在南京安顿下来后,母亲终于跨出家门,带着我和哥哥前去投奔父亲。幼小的我就在那时告别了巨流河。记得马车出了村口,看到路旁一排排秃山,怪石嶙峋,我问母亲:“这叫什么山?”母亲正在前途未卜的惶恐中,随口答道:“鬼哭狼嚎山。”
我们出山海关到北平,转津浦铁路,火车走了三天两夜,到达南京下关车站。我看到英俊而陌生的父亲站在月台上,等着迎接他聚少离多的妻儿。
我在南京入读鼓楼小学,那是1937年之前的“黄金十年”。城里给我的印象是处处充满希望,我们小学生还去街上贴标语:“不许吐痰”、“振作图强”。父亲在中央政府任职。有一次,我在上学路上不小心踩到泥里,棉鞋被陷。这时,一辆汽车开过来停下,里面坐着我的父亲。他叫司机出来把我的鞋拔出来,然后他们就开车走了。晚上回家,父亲教育我说,小孩子不可以坐公务车上学,一则须公私分明,再则不可以炫耀。
“九一八”事变后,父亲认为要救亡图存,必须保存青年力量。他负责黄埔军校招收东北学生的工作,还说服国民政府教育部拨款,于1934年在北平创办了国立东北中山中学,招收了约两千名流亡学生。这是中国第一所国立中学,也是父亲一生引以为傲的事业。1936年华北吃紧,中山中学迁到南京。在南京郊外的板桥镇,父亲带领学生动手修建围墙和校门,进校门前,可以远远看到泥砖墙上的八个大字:“楚虽三户,亡秦必楚。”
中山中学的学生都是没家的孩子,母亲就经常招呼他们来我家吃饭。那年除夕,哥哥带着一名姓张的学生回家——他的父亲在伪“满洲国”成立之初是沈阳市警察局局长,因放走了不少地下抗日同志,被日本人在广场上浇油漆烧死。在我家温暖的火炉前,这个少年忍着泪水,诉说家破人亡的故事,我记住了他的名字“张大非”。
从此,张大非就经常来我家。有一天午后,我跟着他们七八个同学去爬山,下山的时候突然起风,我走得慢,渐渐落在后面,在半山腰抱着一块石头,进退两难。在寒风与恐惧中,我开始哭泣。这时,我看到张大非在山的隘口回头看我。
他牵住我下山。到了隘口,张大非用棉大衣裹住我,说:“别哭。”
我永远记得他眼中的温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