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父亲买来一盘包子,看着我一个一个地吃下去,而他手里拿的是出门时从家里带的黑窝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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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偃师,水煎包算是街头小店里最便宜、最实惠的饭食了,以前是这样,现在还是这样,至少我以为。
二十年前,水煎包一毛钱一个,个儿大、皮儿薄、馅儿多,好吃不贵,青壮年劳力花一块钱,一般都能吃饱,顶一晌儿力气活儿不成问题。后来,物价上涨,水煎包由一块钱十个变成七个、五个,再到今天的四个……
做水煎包不易。头天要准备食材,焯好一筛子的白萝卜丝,然后剁碎,加肉末、葱花、调料等;再发好一截子面,面要软和,放到案子上四下里淌,不然煎出来的包子不开个儿,既费料也不赢人。
当街一个喇叭形的大炉子,上面支一个广口锅。锅底均匀地涂上一层油,包好的包子被一个个整齐地码到锅中,下面加火,待锅底烧热冒了烟,倒入勾兑的面汁儿,以半淹包子为宜,然后盖上锅盖儿再加热。七八分钟后,沿包子间隙沥油,将包子一一翻个。看锅的是最关键的人物,不仅要技术娴熟,掌握包子有没有飞皮儿、是否黄而不焦,外圈儿的包子有没有煎熟等,还要“眼头儿明”,能机灵地招徕过往的食客。如有食客进来,“嘴甜”的跑堂就赶快笑吟吟地用竹编的圆盘子端来热腾腾的包子,再盛一碗免费的稀米汤,恭敬地放在客人面前。
过去,卖水煎包有两种经营方式:一种是坐摊儿生意,有固定门面,来的多是熟客,盈利多少要看运气;另一种是赶场子,哪儿起会、哪儿唱戏、哪儿人多就往哪儿跑。黄昏此地会罢,拆棚、灭火、收拾家什,几个人挑着担或拉着架子车,往往是夜里赶路,有时几里路,有时几十里不等。到了地方,打桩的打桩,搭棚的搭棚,生火的生火,剁肉的剁肉,发面的发面,好一阵忙活。一切停当了,起码已经半夜,有烟瘾的吸一袋烟,不会的人也懒得说闲话,倒头就睡。赶场子图的就是人多,包子可以小点儿,馅儿可以少放点儿,但生意不愁做。而现在赶场子的活儿已没有人干,太劳累,没个缓劲儿,像一刀一刀“剥人皮”!
水煎包的利润太小,做起来工序繁琐,人还吃苦,因此经营者越来越少,大都是从南部山区来的农民,他们对生活并没有太高的奢望,只要比种地划算些,孩子们又能借此到城里的学校读书,就很知足了。
常到包子铺来的有三种人,一是上了年纪的老人,前半生吃过苦,受过罪,节俭成性;二是上班族,时间比较金贵,吃饭较随意,买几个水煎包,几分钟就打发了肚子;三是进城来的农村人,宁可买一件称心的衣服,也不舍得在嘴上花钱,“穿在身上比吃到肚里强”是他们的人生哲学。水煎包是富人或体面的人不屑一顾的,而我,充其量只是半个城里人,距离“富”字太远,更谈不上什么身份和地位,最常吃、最喜欢的便是水煎包了。
在我刚记事时,年关来临,父亲带我到偃师县城,洗过澡,看过火车后,已近晌午。父亲买来一盘包子,看着我一个一个地吃下去,而他手里拿的是出门时从家里带的黑窝头。后来,我手里的半个包子不小心掉在地上,粘上了灰土,我沮丧地将它踢到一边,随即我的背上就重重地挨了一巴掌。父亲没言语,捡起地上的那半个包子,吹了吹,便放进自己嘴里。那时不懂事,我恨父亲,为半个包子一顿打,至于吗?后来我明白了,父亲那是在告诉我,生活不容易,得爱惜粮食。
父亲做了一辈子小生意,和水煎包打交道的时间最长。他11岁就跟着同村的西光爷出去卖包子,当小伙计。冬天下大雪,晚上要赶场子,走几十里的路。父亲怕弄坏姑姑给他做的新棉靴,光着脚哭着在雪地里跑。再后来,兄长们渐渐长大,父亲就带着他们和母亲单干,穿梭于偃师、巩义一带。他们很少坐摊儿,大多数时候是爬坡上岭地赶会、串戏台子。我们弟兄几个娶妻荫子、家里过事儿,经济来源主要靠的是父亲的包子棚。
前些年,父母亲养老在家,我回去探望时,总忘不了带些吃的喝的给他们。因为脑梗塞而变得傻乎乎的母亲总絮叨:“包子呢?包子呢?咋不给我买水煎包?”母亲跟着父亲折腾了十几年,她经手的包子无数,水煎包总在眼前晃动,怕是已成幻觉,永远挥之不去了吧。
这两年,母亲和父亲相继离世,也带走了许多关于水煎包的故事。而每当我带妻女上街吃饭,路过包子铺的时候,总想到他们和他们的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