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澜眼中的时代真相
崔琦没有想到的是,他再也没有机会回到自己的家乡,他的父母在20世纪50年代末的大饥荒中活活被饿死了。我问崔琦:“有没有想过,如果当年母亲没有坚持把你送出来读书,今天的崔琦将会怎样?”我期待的回答是“知识改变命运”等。他却说:“其实我宁愿是一个不识字的农民。如果我还留在农村,留在父母身边,家里有一个儿子毕竟不一样,或许他们不至于饿死。”
我的心灵受到巨大震撼。诺贝尔奖也好,科学的成就也好,社会的承认也好,都不足以弥补他所失去的,最终留下的是永远的心痛。如果我做节目还停留在讲述人们的所谓成功故事的话,我们也失去了对人性更深层的了解和体会,最终归于浅薄。所以是不是能够让一次访谈带有更多人性的温暖,就成为我和团队有意识的追求。
有时主持人必须知道何时该闭嘴。2008年北京大学中国经济研究中心主任林毅夫教授,受世界银行行长佐利克的任命,成为世界银行首席经济学家兼负责发展经济学的高级副行长。我曾两度采访他,一次是关于中国农村经济问题,一次是在法兰克福采访他关于金融危机的影响。
有机会在世界银行工作,有机会借鉴中国的发展经验去帮助世界上更多的发展中国家,是他的骄傲,也是国人的骄傲。我问:“你现在取得的成就是否达到了当年你父亲的期许?”
一直侃侃而谈的他突然沉默了,眼眶慢慢湿润,继而泪流满面,哽咽无语。看得出他一直在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但是泪水就是不听话地扑簌簌地落下来。他25岁那年,因为坚信中国最终的出路在大陆这一边,抱着两个篮球泅海从金门游到内地。虽然后来他终于与妻子团聚,但父亲在台湾临终时他因为还戴着“投匪”的罪名而无法见他最后一面。这样的人生遗憾与痛楚,他怎能忍受?我不忍再问下去了。
常常有人问我,在我采访过的人物当中,谁给我留下的印象最深?我的回答是王光美。
2001年我在她北京的家中采访她,正不知该如何称呼她,她亲切地说:“你叫我光美吧,大家都这么叫我。”她先打开衣柜,让我帮她找一件适合上镜的衣服。衣柜中只有十来件当季的衣服,我们都看中了那件天蓝色的毛衣。她忽然想起了什么,找出一条蓝白相间的纱巾,在脖子上一围,问我是否好看。
她有着极高的品位,这恐怕与她的出身和教养有关。她生于官宦人家,父亲曾留学日本,自幼受到良好的教育。她是中国第一位原子物理专业的女性硕士毕业生。她获得了斯坦福大学和芝加哥大学的全额奖学金,思想“左倾”的她却成为北平军事调停处中共代表团的翻译。1947年她最终决定放弃留学机会,奔赴延安,后来嫁给了刘少奇。我在想,究竟是什么力量让她始终和自己的丈夫站在一起?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勇气和感情?
在我采访王光美时,她的哥哥王光英正巧来访。他先是静静地坐在一旁的沙发上听着,渐渐地激动起来,忍不住说:“光美对少奇,那真是无怨无悔啊!”继而泣不成声。光美忙起身走到他身后,抱着他的头轻声说:“别激动,我都不哭了。你沾我的光也够戗。要不我给你拿一片药吃?”这一幕,让现场所有的人动容……
王光美的母亲因为受到牵连,最后死在北京监狱里。母亲曾被没收的首饰和瓷器,在归还后都被王光美拍卖,还以筹得的资金设立了幸福工程,来帮助乡村的贫困母亲。母亲留下的唯一一件遗物是已经失灵的老式座钟,那是母亲睡觉时摆在床几上的,走走停停。每天早晚,王光美都要去给它上弦,仿佛是在与亲人对话。
历史选择的人及其所创造的历史,让我着迷。“记录一个人和他的时代”,从那时起成为《杨澜访谈录》明确的追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