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爷是个地道的老戏迷。
三爷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上戏的,没有人知道。据他说是“打老日的时候,河南大旱,有人来地方上办赈灾义演”。自打那儿以后,他逢戏必看。听说某地明天要演戏,他第二天准起个大早,一手拿大葱,一手握馍馍,咬口馍就口葱,然后大吼:“陈驸马你休要性情急……”大踏步地赶路。
三爷迷戏,迷得如痴如醉,迷得替古人担忧,迷得走路都不看脚底下。话说有一次,三爷从乡里看戏回来,天色已晚,他一个人急急忙忙往回赶,一路上想着杨六郎忠良遭陷害,王强奸臣得势,心里又气又急,恨不得杀回宋朝把王强打死,一个不留神,失足掉进石坑里,跌得头破血流,进了家门,倒把家人吓了一跳。后来村里就诞生了一个新词“想杨六郎”,比如有人摔上一跤,旁边人就调侃:“你怎么了?想杨六郎想的吧?”
三爷迷戏一生,最爱的是包公戏、杨家将戏,在他面前,绝对不许诋毁这两家的人。我初中时读了几本历史书,告诉他:“历史上没有杨家七郎八姐这些人,那都是小说家编出来的。”三爷一听大怒:“你这娃子净说瞎话,那戏里一句唱一句白,真真切切的东西,咋就是编出来的?不是杨家辅佐大宋,汉人江山早就叫鞑子占了,还会有汉人住在洛阳这地儿?还会有你有我?你读几年书就忘了老祖宗了?”看着他挥舞长长烟袋杆子的样子,我不敢再说一句。
说实话,三爷并不会唱戏,他的嗓子本来就粗哑,又常吸烟,唱起来有腔无调,有调无韵,只能自娱,难以娱人。可他就是爱唱,走路唱,躺着唱,下地干活唱,高兴起来唱,不顺心也唱。有时候犁着地呢,他一高兴,把手里的牛鞭“啪”地一甩:“西门外放罢了催阵炮……”唱上了。
更有甚者,你如果要求他办点儿事,也非从戏说开去讨好他不可。借把锄头使使,好嘛,先从包公坐监聊起,聊得他高兴了,锄头自然到手。他跟别人在一块儿,爱聊戏、聊豫剧名家,总是不管人家爱听不爱听,上唐下清,左常右马,滔滔不绝,如有神助。一天,他面容悲戚地在村子里转了又转,逢人就说:“你知道吗?常香玉老了(去世)!”一个后生也是闲得无聊,接了一句:“是吗?什么时候?”“就昨天啊!多好的人啊,以后再也看不到了!可怜!”“哪村的?明儿个去吊吊……”
在三爷的熏陶下,他最小的孙子八九岁时便能来上一段《穆桂英挂帅》,这可乐坏了他老人家,对这个孙子就格外疼爱,总是夸他“心灵”。家里买了肉,他总要让小孙子先尝尝。可惜的是,这个娃不学好,有一次竟然偷了家里几百块钱到县城大吃大喝,气得他爹嚷着要杀了他。三爷却护着他:“心灵,心要不灵能偷家里几百块钱?搁你你行吗?”
三爷长寿,九十岁上得了痰症,一口气没上来就过去了,也没受罪。几个孩子孝顺,丧事大操大办,棺木里放了一台收音机、十几盒磁带。村里人都说:“三爷一辈子喜欢唱戏,就这么着欢喜一生——有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