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9岁老人的人生智慧
姥姥很开放,也很保守,一年四季都穿着袜子,莫不是嫌自己是小脚?姥姥每天泡脚也必须等家人都走了,灯关了才脱下袜子。
年轻的时候姥姥就这么“见不得人”。
夏天的夜晚,吃完饭,收拾停当后,姥姥就挎着篮子到河里洗澡去了。
河是水门口人的大澡盆,女人在上游洗,男人在下游洗,小孩可以两头儿乱窜。
我自然是跟着姥姥在上游洗,但她不许我靠近她。我很好奇,藏在河岸的草丛中偷看姥姥。洗澡时姥姥从不脱衣服,最多把斜襟小褂的扣子解开就算脱了,一条毛巾伸进衣服里上下抹着。
姥姥一般是坐着洗,水没到她的腰,远看像在水上漂着。看惯了梳着纂儿的姥姥,散开头发可不像她了。穿着衣服进水,洗完了澡姥姥就坐在大石头上等风吹干了,又梳上纂儿回家,与没洗过澡的姥姥一模一样,只是身上多了些香胰子味儿。
北京豪华的地方我领姥姥都去体验过了,但我们从来没去过洗浴中心,这种地方对姥姥来说是禁区。
但姥姥可以看那些裸体油画,每回看了画上西方古典的肥女人都会大笑,笑得满脸通红。你若问她,她最多说一句:“她们吃得太好了。”
我们给她看韩美林的挂历,上面全是写意的裸体女人,对照韩美林那朴实得有些“幼稚”的照片,姥姥怎么也不相信这个“坏小子”画得那么神,姥姥称他为神仙。我一直想带姥姥去韩神仙的博物馆看看画,看那些神奇的雕塑,看韩神仙,看神仙那漂亮的小媳妇,最终因妈妈的阻拦而没有成行。李肇星部长邀请姥姥去钓鱼台吃顿“国宴”也没成行,姥姥留下了太多的遗憾。
姥姥说:“遗憾就是专门用来留下的,要不就没有这俩字了。”
姥姥很知足,遇到什么事儿都能心理平衡,反而让我心里不好受。姥姥也是正常人,她就没有想点燃自己欲望的时候吗?
从蒙特利尔电影节回来,我急于告诉姥姥我获得了国际A类电影节的最佳女演员奖,我想告诉她这对我来说很重要,尽管那时我陷入了不能言说的窘境。我不想宣传,不想让媒体炒作,不想让人庆祝,不想与人分享,更不想成为焦点,只想让姥姥知道。
结果,姥姥在电话里像是没听见一样,只是说:“我啥时候去北京?谁来领我?早点儿来,天快黑了。”
姥姥知道自己的日子不多了,她想来北京我的家。
我无数次把姥姥的死描绘得很好、很具体,我让她放松,放松地睡去。她信了,我也信了。谁也没死过,更没有老死的经验,我哪里知道会有什么样的痛苦?谁死了会回来告诉活着的人死是什么滋味儿?
勇敢地面对死亡,接受这个不可改变的事实。我给自己打气儿,也试着给姥姥减少恐惧。
“这都是知道自己死不了的人给快死了的人送的不花钱的礼,一点儿也不管用。”姥姥笑着说。
“那么管用的是什么?”
“管用的就是那个假话:‘你的病能好,你死不了。’”
我们一次次地用假话骗姥姥,给她身上装上“大师”祈过福的红包,床的方向、桌子的摆放都按大师的指点。姥姥一天摸几次红包,生怕护身符丢了老天就把她带走了。
姥姥一辈子怕人笑话,一辈子为“人家”活着。与许多我行我素的人相比,姥姥一生都是四肢蜷着过,从来没有真正意义上地伸展过,她不委屈吗?
如果有下辈子,我不想让姥姥这么活着。我盼着她烫着头发卷着卷儿、扑着胭脂抹着粉;我盼着她飞扬跋扈、横行霸道;我盼着她自私自利、目中无人;我盼着她凡事先替自己想,谁都不爱,只爱自己;我盼着她穿金戴银、吃喝玩乐……到那时候我申请还做姥姥的外孙女。换一个活法儿不也挺好吗?反正脸皮撕开了,没脸了倒也不用顾忌了。你骂我一句我骂你三句,你打我一拳我打你十拳,反正不能吃亏吧!老说吃亏是福,福是什么?福在哪儿啊?幸福不是千万种吗?干嘛只选择那一种?
哈,我这么写着都觉得痛快、过瘾,不知道在那个世界的姥姥听了这番话会怎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