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绘图 玉明 |
|
我第一次知道老街是在胶东,1979年的春天。我是穿上军装不足仨月的“新兵蛋子”,你是入伍三载,刚刚提干的军官。至今我还清楚地记着你的模样,中等个头,体格健壮,浓眉大眼,豫西口音。
那是新兵对老兵的一场篮球赛。你的带球过人总是引来观众的喝彩。我心中不服,要知道,我参军前是体校篮球队的中锋。我盯上了你。为抢一个球,你我撞在一起,人高体壮的我,把你撞出了场外。你崴了脚,脚脖子肿得脱不下袜子。我吓呆了,得罪了老兵不会有好果子吃,何况是得罪了个当官的。我扶着一瘸一拐的你走到水管前,用冷水浇那惨不忍睹的“胖脚”,疼得龇牙咧嘴的你却调侃道:“好了,‘新兵蛋子’,算你给我开了张病假条。认识一下,你叫什么名字?”
我握住了你那厚实有力的大手。
我叫你高参谋,你朗朗地笑了,说:“我叫高峰,家在洛阳老街。我们老街可是个好地方,有机会去我们那里玩,我请你吃老街水席。”意外的碰撞,让你我成为推心置腹的朋友。我敬佩你爽朗乐观的性格、诙谐幽默的谈吐,跟你在一起觉得舒心。你总是不厌其烦地讲你家乡老街的故事,只是你的普通话里带着河南腔,常常引得我发笑。
没想到你那么有灵气,写诗对句,唱歌作曲,吹拉弹奏样样拿得起。你创作的那首《海边夜曲》舒缓悠扬,参加军区汇演夺得创作和演唱一等奖,在士兵中广为传唱。还有你的小号,是召唤快乐的集结号。假日闲时,你只要带着它在海边出现,便招来成群的战士同你一起朝着碧波亮开歌喉,唱得海鸟都围绕着你们翩翩起舞,不愿离去。
高参谋,还记得那个月圆的夜晚吗?你和我到医院看望住院的战友,他的思想负担挺重,整日叹息,以泪洗面。你走进去,便给病房带去一束祥和快乐的阳光。你说古谈今,妙语连珠,插科打诨,调动了整个房间的气氛,战友脸上露出了笑容。临别时,你拍着战友的肩说:“男子汉嘛,别那么没出息。”
归途中,你却再没说一句话。你拿着小号坐在月光朦胧的沙滩上,吹起你最喜欢的《红河谷》。只是那天的曲调带着一缕惆怅。后来我才知道,那天,与你相恋几载的女友同你分手了。当你在医院和战友侃侃而谈时,你的内心忍受着多么巨大的痛苦!
再后来,你把几个战友邀到一起,拿糖敬烟,小号一遍又一遍地吹奏着《祝你幸福》。我们问你啥事值得这么高兴,你说是在欢庆与你分手的女友今日同他人完婚。我以为这是你情感的宣泄,你却真诚地说:“她得到了她想要的幸福,我不该为她高兴吗?”
高参谋,你的形象在我面前陡然高大起来。
没想到,我在部队的最后一年,你住进了医院。我去医院看你,你还是那样朗朗地笑,说自己住院只是个“临时代办”,马上就会出院。可是,我知道,也许你不能再踏出医院的大门了。
你的病越来越重了,止痛针打得越来越频繁。疼痛来时,你牙咬得咯咯响,浑身冒汗也不呻吟,怕刺激同屋的病友。你还轻声地哼唱:“燕子啊,你高高地飞翔,带着那殷切的期望……”
我就要退伍了,临走前去医院看你,你说:“到地方好好干,好男儿志在四方。你走的时候我去送你。”我握住你枯黄的手说:“高参谋,好好养病,你答应带我去你的家乡老街,去龙门,去少林寺,去吃水席。”你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大家都在瞒我,其实我早就知道自己得什么病了。也许这次是永别。不过,你有机会一定去我的家乡老街去看看,最好是四月去,那时牡丹花开得正艳。”你平静得像是在说别人的事情。
我回到家乡,你来信了,你说你受不了离别时那让人酸楚的场面。你命令自己坐进电影院,直到散场你也不清楚银幕上演了些什么。你说你来到海边,在你我经常相聚的地方,向着无际的夜,敬了军礼。那夜你为我吹响了小号——《友谊地久天长》,你问我听到了吗?
高参谋,读着你的信,我流泪了。
高参谋,写下这些文字,是为了纪念你离开尘世整整25年。我至今不能相信疾病会夺走你顽强的生命。我想你的时候,总会听见天边传来悠扬的号声。
高参谋,我永远的朋友,永远的老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