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群特殊女人的蜕变
13岁的孟书娟顺着阁楼的木梯子“嘎吱嘎吱”地走下来,走在湿冷的安静中。跟书娟留在教堂的女同学大多是孤儿,只有两个像书娟一样因故耽搁在国外和外地。
书娟走到教堂外面。哥特式的教堂钟楼几天前被炸毁了,连教堂的大门也塌成一堆废墟,人们出入都是靠一个小小的边门。
书娟爬上楼梯后,很快进入梦乡。天微亮时,女学生们都起来了,是被楼下的女人哭闹声惊醒的。书娟把右脸蛋儿挤在窗框上,看到英格曼神甫从后院奔向边门。边门旁的围墙上坐着两个年轻女人,穿水红缎袍的那个,像直接从婚床上跑出来的新娘。另一个披狐皮披肩的,旗袍一个纽扣也不扣,任一层层春、夏、秋、冬各色衣服乍泄出来。
女孩们一个个走下梯子,挤在《圣经》工场的门口。等书娟出来时,墙上坐着的不是那两个女子,而是四个。英格曼神甫刚才企图阻拦的那两个,已经成功地站在教堂的土地上。
英格曼神甫发现工场门口聚着一群窃窃私语的女学生,马上凶起来,对阿顾说:“把孩子们领走,别让她们看见这些女人!”
书娟大致明白了眼前的局面,这的确是一群不该进入她视野的女人。女孩中有些稍谙世故的,告诉同学们:“都是堂子里的。”
“什么是堂子?”
“秦淮河边的窑子嘛!”
阿多那多副神甫从主楼冲出来,喊着:“出去!这里不收容难民!”他的名字叫法比。
一个窑姐说:“现在城里都是日本兵,我们去不了安全区!”
伙夫陈乔治已得令用木棒制止窑姐们“入侵”。他左一棒、右一棒地空抡,说:“姐姐们行行好!你们进来也是个死!饿死!学生们一天才两顿稀的,喝的是洗礼池的水,行行好,出去吧!”
那个二十四五岁的窑姐突然朝英格曼神甫跪下来,微微垂头,于是孟书娟就看见了那个令她终身难忘的背影,这个背影,也有着表情和功用。
此刻书娟听着英格曼神甫穷尽他30年来学的中文,在与她争论,无非还是陈乔治那几句:粮没有,水没有,地盘也没有,人藏多了安全也没有。
女人跪着的背影像生了根,肩膀和腰却一直没有停止表达。
她说:“我们的命不贵重,不值当您搭救,不过我们只求好死,再贱的命,譬如猪狗,也配死得利索、死得不受罪。”
不能不说这背影此刻是庄重典雅的。说着说着,盘在她后脑勺的发髻突然崩溃,流泻了一肩。好头发!
英格曼神甫干巴巴地告诉她,他庇护的女学生中,有几人的父母是上流人士,也是他教堂多年的施主。他们几天前发来电报,要神甫保护她们免受任何方面的侵害。他一一发回电报,以他的生命作了承诺。
法比失去了耐心,他用英语对英格曼神甫说:“这种语言是没法叫她们懂的!必须换一种她们懂的语言。陈乔治,动真格的!”
阿顾扑过去,打算夺过陈乔治手上的木棒。一个女人坠入阿顾怀抱,顺势往跌倒的阿顾身上一躺,貂皮大衣滑散开来,露出净光的身体。缺见识的阿顾此生只见过一个光身女人,就是他自己的老婆,这时吓得“啊呀”一声尖叫。
趁这个空当,墙头上的女人们纷纷起跳,落进院内。法比一阵绝望:“还得了啊!秦淮河上整条花船都在这里靠岸了!”他指着女人们大声说:“你们这种女人怕什么事啊?你们去大街上欢迎日本兵啊!”
好几个女人一块儿回嘴:“怎么这样讲话!”“想骂我们好好骂!这比骂人的话还丑啊!”
阿顾想从不死不活的女人胳膊里脱身,但女人缠劲很大,越撕扯缠得越紧。
英格曼神甫看到这香艳的洪水猛兽已势不可挡,悲哀地垂下眼皮,叫阿顾干脆打开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