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严歌苓 著 |
|
教堂主楼后面有个长方形水池,法比指着半池微带茶色的水说:“我就是想让你来看看这个。你们来了之后,水浅下去一大截。能不能请你告诉她们,剩下的水再也不能偷去洗衣服、洗脸了。”
“好的,我一定转达副神甫大人的话。”玉墨微微一笑。
“假如三天之内,自来水厂还不开工,我们就要被旱死。”法比用脚踩踩枯得发白的冬天草地。
玉墨说:“这里原先有一口井,是吧?”
法比说:“那年的雪下得太大,英格曼神甫的小马驹踏空了,前蹄掉进去,腿被别断了,神甫就让阿顾把井填了。”
玉墨说:“还能再挖开吗?”
法比说:“那就很费事了。把这半池子水喝干,自来水还能不来?要是情况坏下去,还不来水,真不知道怎么办了。”
“不会的。真那样的话就出去担水,我们逃过来的时候,看见一口水塘,就在北边。”她说。
法比点点头,看着她。玉墨转身走去。法比发现,她的背影好看,她浑身都好看。
1937年12月13日清晨,我姨妈孟书娟和她的15个女同学怎么也不会想到,英格曼神甫从江边把她们带回教堂,她们被极度的疲乏推入沉睡之后,一个中国军人翻越教堂的围墙,藏进了教堂墓地。这个军人是国军七十三师二团的团副,一个29岁的少校。
我姨妈向我形容这个名叫戴涛的少校是“天生的军人”,“是个有理想的军人”。
戴少校所在的部队是在上海和日军作战的精锐师,在一周内几乎把日军赶进黄浦江的就是戴少校的部队。
戴少校在12日傍晚还打算带半个营的官兵死守中央路上的堡垒。天将黑的时候,大批官兵向江边跑。从他们的陌生方言里,他大致听得懂一个意思:唐司令下午召开了高级军官会议,决定全线撤往江北,撤退命令在一小时前已经下达。
戴涛认为绝不可能。他的步话员没有接到任何撤退命令,假如他戴副团长所在的精锐师都没有奉命撤退,这些讲着方言的杂牌军怎么能擅自扔了武器,先行撤退呢?
接下来的是撤退和反撤退的谈判、叫骂以致开火。当然,在军事记载上,它是一场“误会开火”。戴涛手下的一个连长被撤退大军推倒,连长站起身就给了推他的人一枪。所有奉命死守的士兵立刻分化为二,大部分被撤退的人潮卷走。剩下的20多个官兵仗着自己有武器,开始向逃兵们开枪。
几分钟里,戴涛把“溃不成军”这词的每一笔都体味到了,世界末日也不会更令他悲哀。
等他和副官来到江边,已是晚上10点。江边每一寸滩地都挤着绝望的血肉之躯,每条船的船沿上都趴满了绝望的手,到了凌晨一点,想上船的人比船的最大载客量多出几十倍,扒在船沿上的一双双手以非人的耐力持续扒在那里,一直扒到甲板上的船老大对着那些手指抡起斧头。
戴涛决定停止一切徒劳的努力。此时已经凌晨三点半,江面上漂浮的不只是机动船和木帆船,还漂浮着木头澡盆、樟木箱、搓衣板。人绝望到这种地步就会成为白痴,把搓衣板当轮渡搭乘,妄想渡过长江天险。戴涛估计最先乘木澡盆和樟木箱的人已经葬身于江水中了,他和副官掉头往回挤。
副官跟他走散的时间是凌晨4点。一路上仍然挤满往江边跑的士兵和市民,戴涛在巷子里摸索着往前走。没有倒塌的房子都紧锁着门。有个院子的墙塌了一半,前门被烧成了炭。戴涛走进去,在一个廊檐下发现一串串山芋干。他把它们全部拽下来,塞进了衣袋。
他按照记忆中的南京地图往东跑。敌人大部分从东边来,假如他能顺利潜入敌后,进入已经失陷的乡村,就能存活下来,再做下一步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