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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07版:爱家·情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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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的刺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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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 年 9 月 15 日 星期    【打印】  
母亲的刺青
  主持人语

  在这里,你可以讲述自己埋藏已久的故事,倾诉自己不为人知的心声。每周情聊,你来诉说,我来倾听。电话:18937992539(9时至18时)

  倾诉人:张翠娥,20世纪50年代生人

  采访人:记者 张丽娜

  采访时间:8月26日

  采访地点:张翠娥办公室

  2011年8月28日,是张翠娥的母亲游桂英的十周年忌辰。“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似是苏轼为这母女俩写下的词句。多少个夜晚,张翠娥幽梦还乡,恍惚中总觉得母亲还在身旁。母亲的勤劳善良,母亲的慈悲隐忍,母亲的通达知足……这人间大爱春风化雨般沐浴着她的人生、浸润她的身体发肤,如刺青刻在心头,就连时间亦无法将其抹去。

  1 家里出了“女状元”

  我母亲叫游桂英,新安县磁涧镇杨镇村人。20世纪三四十年代,她嫁给我的父亲,陆续生了7个子女。我排行老四。

  父亲是个商人,常年出门在外,后来他又娶了一个女人(我称她为小姨)。在那个特殊的时代,男人纳妾不算出奇,母亲宽容地接受了这个现实。对婚姻略感失望的她,将希望都寄托在儿女身上。我的哥哥姐姐都没上过学,轮到我时,母亲坚定地说:“家里得有个识字人,小妮,你去上学吧。”

  我背着书包,蹦蹦跳跳地进了学堂。一回家,母亲就急切地问我:“今天学会了几个字?”我写下“人、手、花、木、草”给她看,她乐得合不拢嘴,转身烙个饼叫我吃,馋得其他孩子直流口水。

  1960年,我考上了新安一中。在当时,这是十里八乡的稀罕事!老师步行15里地送来录取通知书,母亲颤抖着手接过来,紧紧地捂在胸口,热泪盈眶,不停地喃喃低语:“俺家出女状元啦!俺家出女状元啦!”

  我很有读书的天分,即使在新安一中,我仍是公认的三好学生、优秀班干部,还被选为校学生会主席。母亲把我得的奖状钉在墙上,钉满了一面墙。磁涧公社的徐社长来我家吃派饭,见了这些奖状,惊讶不已地问我母亲:“你都给闺女弄啥吃了?她这么聪明!”公社分统销粮,徐社长拍板:“就凭人家能培养出那么好的学生,给游桂英家分80斤粮食!”

  时逢“三年困难时期”,全国闹粮荒,饿死的人数以万计。这80斤粮食,相当于一个人一年的口粮,说它是“救命粮”一点儿不夸张。“文革”期间,听说徐社长被打成“走资派”在乡里批斗,母亲特意烙了几张饼让我给徐社长送去。我看到现场那么多人都在批判徐社长等一批老干部,始终没敢把饼拿出来。回家后,母亲狠狠地骂了我一顿:“人家救过咱的命,咱可不能没良心,你现在再送去……”

  1962年9月,学校让交8元学费。当时人下地干一天活儿,工分折合8分钱。母亲搜遍家底,砸锅卖铁,才凑够5元。乡亲们都很穷,她借遍全村,还是凑不够钱。父亲和邻居都劝她作罢:“闺女家能认字就中,上恁多学弄啥?”母亲不服气地说:“男大夫,女大夫,开出来的药一样能治病!”母亲去县城医院看过病,见过穿白大褂的女医生。在她看来,女医生就是最神气、最能干的女人。她一心巴望着自己的闺女也能成为这样的人。

  现在她的梦想要破灭了,如果交不起学费,闺女就得辍学了。母亲绝望地瘫坐在地上,一边哭一边扇自己的脸:“俺闺女恁有材料,俺没本事呀,供不起闺女上学……”

  那呜呜咽咽的哭声让我心疼不已,我理解母亲的苦衷,于是挎起篮子,强作欢颜:“娘,我正不想上学哩,我割草去了!”

  自那以后,一到学生放学,她就扭头避回屋里。我的辍学,成了她心中永远的痛。

  2 娘不好吃香东西

  在那个饥荒的年代,一口馍就能救一条性命,人有点儿吃的东西恨不得马上塞进自己肚里,但母亲总是说:“有话跟知人说,有饭给饥人吃。”就连我掰块馍,她也得念叨两句:“少吃点,少吃点,万一谁家孩子饿了,哭闹着寻馍哩。”

  记得有一次,有个外乡人晕倒在俺家的门楼下。母亲估摸着这人是饿晕了,赶快把自己的米汤端出来喂他——她还没吃饭,让出这碗汤,就意味着她当天要饿肚子。那人喝下热汤睁开了眼,流着泪说,他被人诬陷,天天挨批斗,逃难到了此地。母亲宽慰了他几句,搀他到家里休息了半天。那人恢复体力后,千恩万谢地走了。

  过了一段时间,我们都淡忘了此事,忽然有个干部模样的人提着厚礼来我家拜访。我们这才知道,母亲用米汤救下的那个人,原来是洛阳某机关的干部。如今他洗脱冤屈,重握实权,便来感谢救命恩人。那人暗示,他可以给我们安排工作,解决我们的家庭困难,还把他的姓名和联系方式写在纸条上交给母亲,叮嘱:家里有事可以去找他。母亲婉言谢绝。她帮人从来不求回报,更不喜欢麻烦别人。她把纸条藏了起来,看都不让我们看,直到她去世,我们都不知道那个干部姓甚名谁。

  由于经常吃不饱饭,母亲的腿脚浮肿了,但她怕我们担心,总是拍着肚子笑呵呵地说:“我吃饱了。”好不容易炒个萝卜、白菜,她舍不得吃,全分给我们。我把菜夹到她嘴边,说:“娘,你也吃一口嘛!”她厌恶地别过头去:“我不好闻油味儿,不好吃香东西。”

  参加工作之后,我回家看她,总是带几个火烧馍,母亲却把馍施舍给门口要饭的。我埋怨她:“这么好的馍,给别人弄啥?要饭的,给点儿剩饭就打发了。”母亲严肃地说:“要饭的也有能人,一时落魄了,别看不起人家。”

  她把我带回去的烧饼、点心兜在大襟布衫里,挨家挨户送:“这是俺闺女带回来的,大家都尝尝。”就连我给她买的苹果,她也切成一片一片,分给邻居们吃。

  我很沮丧。我变着花样给母亲买好吃的,可是她啥都不吃。我以为,她是真的“不好吃香东西”。直到多年以后,我才知道母亲骗了我。

  3 来生还当娘的闺女

  我成家之后,下海经商有了点儿钱,便把母亲接到城里居住。时间久了,我发现,母亲既吃苹果也吃肉。我纳闷地问她:“娘,你不是不好吃香东西吗?”她说:“憨子,那时候不是舍不得嘛。现在俺闺女有钱了,吃点儿也不怕了。”

  母亲做的一手好饭菜,尤其是她烙的馍,堪称一绝。我的孩子都爱吃姥姥做的饭。为了这分期待,勤劳的母亲一直在锅台边转着,直到80多岁还要为我们做饭。母亲不识字,却会看表,一看时针指向午间12点,她就系上围裙下面条,一边下一边说:“放学啦,放学啦,再过10分钟,孩儿就该敲门了。”

  晚上,我下了班,她总会笑嘻嘻地问我:“今天赚了多少钱,叫我给你数数。”一如我小时候她追问我学会了几个字。

  知道我赚了不少钱,她劝诫我:“少吃点,少穿点,有钱了别浪费,救救穷人。”她要我捐钱给故乡修座桥,说:“没有桥,乡亲们冬天穿着棉裤趟河,脚冻得稀烂。”

  在她的鼓励下,我给村里捐了5000元修桥。20世纪90年代初,5000元可是一大笔钱,但我捐得开心。正如母亲所说:“先做人,后做事,做好人才能做好生意。”

  母亲活了88岁,寿终正寝。临走的时候,她拽着我的手,一遍遍嘱咐:“我活着,该享受的都享受了,我死了,不要大操大办——乡亲们不行礼不好意思,行礼了人家作难。记住啊!记住啊!记住啊……”

  在母亲的灵牌前,子孙们披麻戴孝,痛哭流涕。我的几个同父异母的兄弟也是声声喊着“娘”,哭得肝肠寸断。

  母亲有颗宽容慈悲的心,对待小姨生的孩子,她也视如己出,给予他们的慈爱丝毫不比亲生子女少。

  母亲的爱,把同父异母的兄弟姐妹12人牢牢地凝结在一起。在她老人家上善厚德的影响下,兄弟姐妹们踏踏实实做人,都有了自己的事业。

  我生活得很幸福,只是常常思念母亲。她活在我的心里,活在我的言行之间,我是她血脉的流淌、精神的存续。这一世,能当她的闺女,是我天大的福分。

  愿母亲在九泉之下安息!来生若有缘,我还想当娘的闺女,好好报答娘恩。

  洛阳市精神卫生中心业务副院长 著名心理咨询专家 赵路斌

  在市场经济潮流中,许多人把人生的财富和物质等同。其实最具有持续影响、不断光大的是精神财富,良好的家庭教育和父母的人格魅力才是后代取之不竭、受益终生的无价之宝。张女士把这种无形的资源转化为自己积极的人生态度、宽容无私的为人胸怀、强劲有力的进取动力,她一定能在个人发展与价值实现上回报社会、回报母亲在天之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