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群特殊女人的蜕变
孟书娟和女同学们并不清楚外面究竟发生了什么,直到院子里响起老福特的引擎声,几个胆大的人才爬起来,透过窗帘缝隙往院子里看。她们什么也看不清,只能听得见一大帮男人喊号子,喊的是日本号子。
日本兵终于进来了,把与英格曼神甫相伴10年的老福特车开跑了——这是她们判断出的。
女孩们坐在被窝里,议论着日本兵下次再来,不晓得会抢什么,会干什么。
“她们说,日本兵跑进安全区,找的都是黄花闺女。”书娟说。
女同学明白“她们”指谁。
“造谣!”徐小愚说。
“问英格曼神甫去。”书娟反驳小愚:“前两天他和法比到安全区去,看到十几个日本兵强奸一个小姑娘!”
小愚大喊一声“造谣”之后,干脆从书娟身边挪开,挤到刘安娜身边去了。书娟起身穿衣,当她打开出入口处的盖子时,小愚居然还问:“干什么去,孟书娟?”
“不要你管。”书娟说。
孟书娟在院子里东逛西逛,逛到了厨房,说不定能找到点吃的,说不定锅炉的煤灰还有火星,能给自己做个小火盆,烤烤像冰块一样的脚。她刚走到厨房拐角,就听到一男一女在小声地对话。男的是乔治,书娟马上听出来了。
“……真不行,给了你,神甫要把我撵出去的。”
“就煮几个洋山芋,他又不晓得!”女人说。
“神甫把我撵出去,我只能当叫花子了!”
“撵出去我养你。”
书娟退了七八步,此刻她站的地方正好是地下仓库两个透气孔中间。书娟听见下面有人哭,她盘腿坐下,往里面张望。
喃呢和另外两个女人在哭。人醉了就会那样哭,一脸傻相。赵玉墨也醉了,手里端着酒碗,哄劝三个女醉鬼。
“刚才我都看见日本兵了!”喃呢说,“好凶啊!”
玉墨哄她:“你怎么会看到,要看只能看见他们的鞋子!”
“就是看见了!我要出去,要走!”喃呢越发一脸傻相。
书娟的眼睛仔细搜索着,发现少了一个人:戴少校。也许真像他说的那样,他本来就不打算在这里待下去。书娟估计此时该有十点了,戴少校能去哪里?
李全有的声音此刻从一个书娟看不见的地方冒出来:“还上个屁药啊!没用了!”
书娟赶紧换到另一个透气孔,看到豆蔻跪在小兵王浦生身边。王浦生的五官由于浮肿而变平变小了。
“他说什么?”李全有问豆蔻。
豆蔻说:“他说疼。”
“都臭了,还换什么药?”李全有说,“让他白受疼!”
豆蔻站起身,从李全有手上接过碗,喝了一口,然后又跪到王浦生身边,把嘴里的酒灌进小兵嘴里。
“喝了酒就不疼了。”她说。她一口一口把碗里的酒都灌进王浦生嘴里。
豆蔻给王浦生上了药,把她的琵琶抱起来。琵琶只剩下一根弦,最粗的那根,因而音色变得低沉、浑厚。豆蔻边弹边哼,过一会儿问王浦生:“好听吗?”
“好听。”王浦生说。
“那我就天天给你弹琵琶。我弹琵琶,你拿根棍,要饭,给你妈吃。”豆蔻说着,心里一片甜美梦境。
“我没妈。”
豆蔻愣一下,双手抱住王浦生,过了一会儿,人们发现她的肩膀在动。豆蔻是头一次像大姑娘一样哭。
喃呢陪着豆蔻静静地哭,周围几个女人都静静地哭起来。
豆蔻哭了一会儿,拿起琵琶一摔:“都是它不好!把人都听哭了!”
书娟意识到,刚才日本兵的闯入,让这些女人都变了。她们感到,没有任何地方对占领军是禁地。
书娟离开那个透气孔时,发现自己眼里也有泪。
书娟的五脏都回荡着单弦弹奏的“采茶调”,像丧歌一样沉闷。她走进寒气逼人的教堂大厅,坐在黑暗里。这一刻她发现自己连地下仓库里的女人都能容得下,而对父母,她突然感到揪心的想念和永不再见面的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