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祭侄稿》,我深深地被这“天下第二行书”所吸引。那飞扬的点画、沉着的结构、遒劲有力且真情流露的用笔,总是让我怦然心动。窗外,淅淅沥沥的秋雨下个不停,一缕阴湿的凉风从窗口吹进来,让我不禁打了个寒战,忽然就想起了一处所在,想起了《祭侄稿》主人的墓——颜鲁公真卿墓。
真卿墓在邙山脚下的偃师市三化乡汤泉村。在一个暮春雨霁的下午,我约了迪华兄和巴易兄一同前往。途中,我们向三个不同年龄的人问路,竟无一人知道颜真卿是谁。后来发现,我们问路的村子离真卿墓居然不足1000米。可见,这个生于千年前的颜真卿对现代人来说实在是太遥远了。
真卿墓被“困”在汤泉村中间,轿车难以直达。墓地周围的土路被连续数日的雨水浸泡得泥泞不堪。尽管如此,我们还是踩着粘鞋的泥路走近墓冢,以表达习书之人对先贤的敬仰。想象中,这位大人物的墓该是形制宏大、松柏掩映、碑刻如林。然而,我眼前的墓冢是直径十几米的一个土丘。土丘上黄土裸露,荒草稀落,周围被一圈约四十厘米高的矮墙围着。墓冢前两层宽宽的土台阶上杂草丛生,台阶边缘的砖块已经松脱,不堪踩踏。墓左后侧的斜坡上栽着几棵小柏树,唯有墓前两棵稍大的松树枝叶还算繁茂,给人些许安慰。看得出,这里已经很久没人打理了。
墓地有旧碑两通。东侧为《唐太师颜鲁公真卿墓碑记》碑,由明万历年间偃师知县吕纯如撰写碑文并立,碑文记述了发现、整修鲁公墓的缘由。不过,由于经年风化,碑上许多刻字已经难以辨识。墓冢西侧一通碑,上书“唐赠司徒谥文忠颜鲁公之墓”,为清乾隆五十五年偃师知县汤毓倬重修鲁公墓时所立,碑文由当时的河南知府张松孙题写。
站在荒寂的墓冢前,抚摸着大部分文字已经漫漶难识的明代石刻,我心中五味杂陈,深深地感到我们洛阳人怠慢了这位先贤。在注重忠义节孝的中国历史上,颜真卿是深受敬仰的人。他侍奉四代国君,四任监察御史,官至吏部尚书。他也多次被贬,但不计恩怨得失,忠君尽命。在贬任平原太守时,他联手堂兄杲卿讨伐安禄山叛军,致杲卿及侄子季明一家三十余口被杀。后来,李希烈叛乱,七十六岁的颜真卿奉命前往劝降,反被李希烈囚禁继而缢死。德宗皇帝痛诏废朝五日,举国悼念。岁月流逝,历史的抹布几乎将真卿一门忠烈的事迹擦洗得一干二净,以至于只有研习真卿书法之人,才会对其身世发出一声叹息,此外还有几人知道他呢?
抬眼远望,绵延的邙岭罩在灰蒙蒙的雾霭中。细思量,好像又怪不得今天的洛阳人。“北邙山头少闲土,尽是洛阳人旧墓”。在洛阳,最不稀奇的就是古墓。邙山陵墓群中,已确认的帝王陵就有二十四座,重臣名相、文化巨擘之墓更是遍布洛阳。也许,一个地方的历史太过厚重而难以承载时,便只有大方地放下。颜真卿墓大概就是被洛阳人这样大方地放下了。
洛阳人的大方让我想起了王铎。同位于三化乡的王铎墓毁于陇海铁路修建,但孟津县重修了王铎故居并新建了王铎书法馆。两处明清式建筑,规模宏大,参观者络绎不绝。王铎书名响亮,但贰臣的身世让他无法与真卿并论。是什么原因让守持着重书品更重人品的洛阳人原谅了王铎而为其大兴土木呢?我想,大概是因为王铎是洛阳人的缘故吧。洛阳人以修王铎故居、建王铎书法馆的方式来体现故乡人的宽容与大方。因难以承载而放下是大方,因亲情而宽容是大方,颜鲁公这个可怜的外乡人只好被大方的洛阳人放到一边独享寂寞了。
其时虽是暮春,但多日的绵绵春雨让北邙脚下寒意犹存。一缕凉风掠过墓碑,蒿草微动。我下意识地裹了裹衣襟,与颜鲁公作别。返回途中,不经意间望见一处叫“张海书法艺术馆”的所在,经打听,是偃师投资一百多万元,专为当今国家书协主席、偃师人张海先生所建。这一眼不经意让我痛心。忽然觉得,洛阳人并不大方,至少在这件事上做得很小气。不知张海先生回到故乡,看到张海书法艺术馆边上那寒酸且荒凉的书法先师墓该作何感想。
放下《祭侄稿》,站在秋风瑟瑟的窗口,我遥想邙山脚下那通正被秋雨抽打着的墓碑,心中滋味难以言说。电视剧《颜真卿》片尾曲那几句歌词又在耳边响起:“时光苍苍,岁月茫茫,往事千年论短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