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被催着,被时间催着,心中发紧。
仿佛还是六七岁,还没有入学,终日在河堤上玩,不厌其烦地捉迷藏,和堂姐,还有弟弟。记得是秋后,我躲到河堤旁的石桥底下,忽然听见一阵长长的铃声响过,接着是人声喧哗而来,一群群孩子背着书包从村庄深处向河堤走来。那是河对岸的一所小学放学了。我从桥洞爬出来,隔河看他们一路雀跃着,心上仿佛有钟鼓在紧敲,无端地焦急起来。
原来别的孩子都长大了,都上学去了!别人都随着时间去往远方,只有我还在这里!像一枚干瘪的种子被丢进阴暗的瓦砾间,还没有发芽。我心里好怕呀!
那时不知,这竟是我关于时间的最初忧伤。
似乎是十四岁的初冬,我一个人爬到平房顶上,坐看平原落日。田野尽头,橙红的夕阳滑下去,先是圆的形体隐遁,化作小半天的云彩,之后云彩也消隐,似一颗硕大的橘子糖融化在蓝色的远山和大地之间,骤然间,四野暗淡,暮色惆怅。那一刻,我听见我的心“啪”地裂开细小的口子,仿佛船撞上了冰山,冰冷的海水持续涌入,船儿沉重地下沉下沉。一天的时光没了!又没了!也许,我的少女时代也像这黄昏的夕阳,如糖化于水中,缓慢消逝,永捞不起。
谁来收拣我呢?在青春的尾巴上,谁有一双巨大无比的手,将我从滔滔的时间之河里捞起来,呈在掌心端详?我对时间,是这样怀着痛惜和忧惧之心。
那天,去小吃店打发晚餐,一个人,面对一份汤面。吃到半途,遇一旧友。她也来吃面,也是一个人,风尘仆仆。寒暄后,许是出于礼貌,她夸我道:你呀,还是那么年轻漂亮……我笑:我老啦,倒是你,一点儿都没变!
其实我们都变了,都不再是从前。二十岁之前,亲戚们与自己一年一见,总要大赞一番:大了,变了,更好看了……那时,时间给我们带来的是一重一重的惊喜;三十岁以后,已经不敢再改变,一点点的痴心,竟是想要墨守十年或五年前的样子。所以,旧友再见,道一声容颜未改,便成了至高的安慰。是啊,在时间之河里前行,委屈之心渐生,时间于这时的自己,多半是冷了心肠的恋人。
在时间的册页里,从前我们是灰姑娘,是白雪公主,情节越走越好,即使有暂时的曲折,但终点是明朗的,最终都穿上了水晶鞋,都坐上了马车,都住进了城堡里;三十岁以后,手拿魔镜一照,最优秀的女孩已经是别人家的女人。
前三十年,时间的账簿上,我们算的是加法,美丽、宠爱、观众的掌声……相跟着就来了。三十年后,河东换河西,我们算的是减法,豪气相一日日地短下去,激情的焰火也日渐暗淡,掌声来得艰难了。
想起少时老宅墙上的一只挂钟,绛红色的外壳之下,是一副冷峻凛然的表情。在时间面前,人人都是平等的,只是每个人走向终点的方式不同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