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紫灰色的晨光里,在无际大漠的尽头,出现一道毛茸茸的弧形虚线,从那弧形虚线后面,来了一群庞然大物。
在黑压压的人群里,有个身材较高的中年男人,其案卷里的名字叫陆焉识,在“徒刑”一栏里填写着“无期”。案卷里还填写了他的罪状。
那时,被几百辆嘎斯牌大卡车装运到此地的犯人,有不少跟陆焉识一样,罪名是“反革命”。除了上述记录,还有一些关于陆焉识的资料是案卷里没有的,比如:他会四国语言,会打马球、板球、弹子,曾是花花公子,还会盲写(所谓盲写就是在脑子里书写,和下盲棋相仿,但比盲棋难的是,必须把成册的盲写成果长久地存在记忆里)。
这个叫陆焉识的中年男人就是我的祖父。他囚服背上的号码2868不久就会被更改,因为刚到荒无人烟的大漠上,犯人会大批死亡,死于高原反应,死于饥饿,死于每人每天开三分荒地的劳累,死于寒冷,死于“待查”(后来“待查”成了犯人们最普遍的死因)。每死一批犯人,就会重新编一次号。5个月后,陆焉识的代号从2868变成了1564。3年过去了,我祖父的代号已经变成了278。
陆焉识这个名字在此地是被收藏起来的,与他的英国花呢大衣、一套民国初年的《石头记》一起,被保管在监狱库房里,这是一种特殊待遇。因此,他那个由举人父亲起的大名与英国花呢大衣一样得到了特殊待遇,一般不被启用。
监里监外,陆焉识共有三个名号:一个是老陆,另一个是278,还有一个叫“老几”。第一个名号偶然有人叫,因此,他认领这名号时总是诚惶诚恐,等待天打雷劈似的结果和这称呼一同到来的转折。
比如,一年前的一天,有人喊他“老陆”,接下去就问他肯不肯去给几个干部的孩子补课。补课是个大好的转折,时而能吃上一口额外的饭食。
再比如几年后,他当统计员的好事也是跟随“老陆”这称呼一起到来的。最典型的一次,是18年后,政府的特赦名单下达的时候,他是被高呼着“老陆”走出犯人群落,走向场部的马车,再走出这荒漠的。
陆焉识在犯人里最流行的称呼是“老几”。“老几”源自“老卷”,“老卷”是老卷毛的意思。刚到大漠的时候,犯人们都留一种特殊发式,前面剃成秃瓢,后脑勺上却蓄一撮头发,陆焉识的卷毛拖在脑后,像不太健康的绵羊尾巴。
1959年,公安部首长到这里视察时,发现七大队墙报上的字写得很漂亮,就问是谁写的,有人回答是老卷写的,首长听成了“老几”,笑着说,“老几”这绰号好,地、富、反、坏,加上美蒋特务、漏网汉奸、贪污犯,编了号排下去,叫个“老几”多方便,把“老几”往哪儿插队都行!此后,人们便“老几老几”地叫了下来。
矮矮的邓指(即邓玉辉指导员,第三劳改大队第七中队的“高干”)此刻站在他面前,充满耐心等着老几平定高原缺氧引起的喘息,同时复原蹲下拔鞋造成的亏空的体力。然后,我的祖父陆焉识开口了。
(摘自《陆犯焉识》 作家出版社 严歌苓 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