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几看着邓指,默数自己嘴里正在重复的字眼:“去、去、去……”好,够了,这个“去”字通过他松动的门牙一共发出去五次。第五次陆焉识哆嗦一下,像真正无救的口吃患者那样来了个寒颤,把最难启齿的字眼从嘴里抖搂出来。“场部礼堂”是他前半句话里最致命的几个字。整个句子连接起来是这样的:“我必须请假去、去、去、去、去……场部礼堂。”
五个“去”字为他赢得了时间——察言观色、见风使舵所需要的时间,容他根据邓指的反应及时编辑修正下文的时间。陆焉识看见邓指的眼睛里没有恶意,无非有一点儿恶心——正派人物对于反派的正常生理反应,何况对一个10年前陪绑杀场给吓成语言残疾的反派。
“场部礼堂”4个字不容置疑。接着,他说场部礼堂正在放映一部有关根治血吸虫病的科教片,片子里的主角是他的小女儿。小女儿叫冯丹珏,从1954年1月30日开始改姓,冯是她母亲的姓。
因为口吃,他只能十分简略地讲述小女儿的情况。他的真话于是被省略了:那个最后目送他被押向囚车的小女儿,当时是大学一年级的学生,那时她正跟女同学在弄堂里打羽毛球。父亲就那样走过来,走在一左一右两个警察中间。父亲唯一能做的就是把腕子上的铁铐向英国呢子大衣袖里缩缩,铁铐的刺骨冰冷在他的手腕上留下了永久的记忆。
妻子冯婉喻三年来写给他的一封封信,从小女儿怎样考上生物学博士开始讲,讲到她成为科教片里的主角儿,讲到电影获得了科教片大奖,要在全国各地的影院、礼堂、广场巡回放映。
万幸的是邓指没有留心,而是打断了他的话,说:“老陆啊,你女儿怎么这么霉气,长得排排场场的,摊上你这么个瘟爹!”
邓指接着告诉他,他们早就知道科教片里的女主角是谁。组织上耳聪目明,会有什么不知道?不过他告诉老陆,不用费事儿去请假。不就是电影里的女儿吗?看了也是你认她,她却不认你,有什么看头?还要组织破例给你批假,狗日的老陆,你打听打听,农场建场4年来,批过谁的假!有没有为这种事批假的!陆焉识马上不吭声了。
邓指说,那科教片他看了4次。别的新片子没到,就这一个“血吸虫”占着礼堂的银幕,每天晚上放映一遍。不过,他主要还是想看老陆的女儿,想看看她是怎么长的,这么像狗日的老陆!
老陆可是个美男子,要不是当反革命给弄到没人烟的大漠上,还不得欠一屁股风流债。邓指最后说这部科教片还会在场部礼堂占一阵子银幕,因为雪大路冻,其他片子来不了,这部片子又送不出去。他让老陆别着急,看女儿的希望还是有的。
邓指看出了这老犯人巨大喉结压住的提问,跟他说:“老陆你写个请假报告吧。写了报告,我就可以把报告提交给大队,大队再提交给场部保卫科。保卫科一个月开一次会,根据犯人在队上的表现,可以批几张诸如此类的假条。”
一个月哪里还来得及呢?一个月雪化了,路上的冰解冻了,哪里还留得住这部片子?老陆的喉结生疼,就要压不住一次次冲上来的激烈追问了。
邓指大致看出他的追问,便告诉这个老犯人:“你听着,这段时间要好好表现,争取不杀人、放火、逃跑,其他的包在我身上。”
老几被捕以后,渐渐失去了信任人的功能。
邓指说:“你不信就拉倒吧。你写好了请假条,明天交上来。”说完,他挥挥手,让老犯人归队去。
(摘自《陆犯焉识》 作家出版社 严歌苓 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