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横渡太平洋的邮轮上走下来，陆焉识换上了纺绸长衫，身后是对于他不再有用的自由。我的太祖母冯仪芳和祖母冯婉喻站在岸上等他。

　　无爱使他第二个礼拜就去了大学。回国前他就收到了聘用合同，现在他看到办公桌和职位一样空着，等他来填。课程由他自己设计，研究科目也由他领衔。校园里空荡荡的，期终考试刚结束，暑假刚开始。

　　回到恩娘和婉喻的家，他常常坐立不安，不知什么时候，家里一辆五成新的轿车代替了黄包车，还添了一个女儿。

　　就是在公共租界一个奥地利咖啡馆里，焉识碰到了大卫·韦。

　　他看出来了：大卫很饿，把佐咖啡的奶油用小勺一点点喝光了。

　　大卫用在美国留学时余下的那点儿直白说：“过得不好。”因为他一年多没有工作了。

　　大卫在美国学花了眼，从一门课跳到另一门课，学什么都只学一半就丢下，最后去了欧洲，要去找人生的“终极意义”。

　　“学校方面终止了合同。”大卫说。

　　“为什么呢？”

　　大卫支吾了一会儿，说有人出卖了他，说他是共产党。

　　“你是不是呢？”焉识笑着问。

　　大卫笑着摇摇头。接下去他请焉识帮一个忙：焉识的研究项目刚组建，正招兵买马，焉识的推荐可让他挣到一份体面的薪水。没等焉识表态，大卫说其实很简单，焉识只用告诉校方，说大卫对语言学有过钻研，还写过两篇论文就行了。

　　“你写过吗？”焉识问。

　　大卫看着他，摇头笑笑……

　　焉识说，只要他大卫有论文，推荐不成问题。

　　“我知道你在美国做过十几篇论文，有一些是没发表的……”大卫吃得发际都发亮了。

　　“共有16篇。”焉识说。

　　“你把你的论文给我。”焉识说。

　　“论文是可以借的呀！”大卫说。

　　焉识这才明白大卫要向他借论文。

　　焉识支支吾吾，说出一堆借口，说明论文不能借给他大卫。

　　大卫表示遗憾，但说可以理解。大卫离开咖啡馆时，两人的拥抱还是很哥儿们的。

　　隔了一个礼拜，焉识在学校图书馆无意中读到一篇文章，第一节读下来他就明白，文章的谩骂对象正是他。焉识在《东方杂志》上开了个知识性专栏，谈人类语言发展的趣事。上一期专栏提到日本语言的发展。他看不出专栏怎么触犯了民族大节，让这个骂手左一个汉奸右一个汉奸地骂。

　　文章的署名当然是假的，这类骂手一生有无数个命名日。他把那本杂志一推，他要等有空了再想对策。但是当晚的晚报上又出现了一个骂手，这次更不含蓄，陆焉识的名字、简历都上去了，还扯出了他在美国的一次演讲，掐头去尾地引用他的原话，为了让“汉奸陆焉识”更加立体。

　　他这时已经明白了，两个骂手是一个人。骂手不需要焉识借论文给他，照样重新吃起教授这碗饭，遇到了无耻，总得找到无耻与之合作。焉识写了篇文章作答，心平气和地解释，语言就是语言，就算打起了世界大战，人类语言还是妙趣横生，还是妙在它们记录的人类成长。

　　这篇文章却没被登出来。他打听为什么，回答说突然来了更重要的文章，一定得先登，只有烦请陆先生等等。

　　焉识终于找到一家曾经为造谣吃过官司的小报，把文章登出来。骂手马上和他交锋，更有了陆焉识是汉奸的证据：语言从来都是一些人奴化另一些人的手段，看看“最后一节德语课”吧。焉识苦笑：重新给自己命名的大卫·韦说得没错，只不过和他陆焉识是各说各的。（摘自《陆犯焉识》 作家出版社 严歌苓 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