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治与历史夹缝中的人性悲歌
我的祖母冯婉喻年轻的时候是个美人,有照片为证。
1954年冬天,陆焉识被关进上海提篮桥监狱后,向冯婉喻提出离婚,婉喻不肯;陆焉识求她,想为孩子们洗刷出个清白的母亲,她还是摇头。
我祖父陆焉识从来没把婉喻看成美人;婉喻的美需要认真发现,陆焉识从来没有去发现。这种被长辈推到你面前、作为妻子要你接受的女人,一般会被看得不美。
早在陆焉识变成那个结巴老几之前,他从来没觉得婉喻是个美人。其实他从来没把她看清楚过。她也从来没好好让他看过。冯婉喻总是穿着衣服上床,焉识也总是敷衍了事。
冯婉喻也说过她和陆焉识的日子,但那似乎是另一对儿男女的故事,还好,还过得去。她的苦不是来自丈夫,而是来自兼姑母的婆婆。大她10岁的恩娘给她吃的苦头太多了,把冯婉喻锤炼成一个最能吃苦的女人。不过婉喻仍是爱恩娘的,否则,恩娘1948年去世时她也不会大病一场。
冯婉喻和太祖母冯仪芳的故事,我多半是从我父亲和大姑母丹琼那里听来的。也是由于什么由头提醒了他们,比如谁说话弦外之音过多,大姑母或我父亲便说这是恩娘的话。
冯仪芳是个很会说话的女人,你明知她在说难听话,可还是觉得她的话说得好。冯婉喻作为她的媳妇和侄女苦死了,天天忍受着那样的话,总不能朝说得委婉的难听话发泄呀!因此,冯婉喻当时要对付的不是陆焉识,而是冯仪芳。
她怎么能去对付陆焉识呢?他是她的神。她十几岁在老家时就知道,小姑家有个叫焉识的少爷,有一天没有带家里的钥匙,从学校回来全家出动看戏去了,他坐在大门口的台阶上背下了小半本字典。这个焉识常被老师叫去,专门给些偏题让他做。这个焉识小小年纪就“亲政”,把即将被赶回娘家的继母救了下来。
冯婉喻对陆焉识,不求亲近的原因也在于她把他当神。对于神,再喜爱也不能没上没下,有点儿距离是对的。因此,陆焉识被发配到大荒漠,一去几千公里,对冯婉喻影响不太大,反正她原先也是远远地欣赏膜拜的。
在陆焉识被判处死刑之后,她得到噩耗瞒着三个孩子去监狱探望焉识。她问刑期定了没有,他说不知道,一般人都不知道,只知道假如夜里被带出监号,带到地下室去过堂,就差不多要完了。那种半夜被带走的人从来没回来过,第二天,这个人的行李就会被取走。
婉喻回到家就把陆家的房子抵押了,买了一份份礼物,一家家地去送。也许是她送礼送出了成果,也许归功于焉识在监狱袜子厂搞的革新,焉识的死刑被缓期两年执行。婉喻的心定下来,两年时间,够她提着礼物走门串户,也够她在一家家客厅里静坐了。婉喻求情也是静静的,厚礼往茶几或方桌上一供,首长大人,您看着办吧!
冯婉喻在1955年早春的一天走出家门,晚上回来就是个学杂工了。做杂工没关系,什么都有个开始。她静静地苦,跟恩娘学的持家本领真好用,打开门,出来的陆家孩子们一个个都很体面。
一天,婉喻跟校长在楼梯上碰面。她说她读过师范二年级,国文和数学都能教好。校长从来没听过谁的自我介绍比眼前的女学杂工更简短清晰,并且被宣读得如此安静。一个星期后,这所中学里出来个叫冯婉喻的代课老师,什么课都能代,连体操课都能代。
陆焉识再次被减刑,减过的刑叫做“无期”。婉喻将这个“好消息”告诉了孩子们,还带着孩子们庆贺了一晚上。“无期”有多种解释,也可以理解为不定期,不定期就是说不定明天就能回来。(摘自《陆犯焉识》 作家出版社 严歌苓 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