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治与历史夹缝中的人性悲歌
这天,焉识走进一家出售本地杂志的书店。在书店里,他找到一本刚出版的《现代杂志》,那上面刊登了他用化名写的一篇文章。
一个月前,他参加了一个学术会议,会议的特邀贵宾是凌博士。
这些年,大卫·韦那一派人一有时机就跟凌博士搞“笔墨大战”。凌博士静静地微笑,听大卫说完,他把酒杯放下,轻声请旁边一个侍应生去门外叫车,说自己还有一个晚会要参加,只能失陪了。他的态度是谦恭的,但他的姿态暗示大卫是头牛,他的琴不对牛弹。
大卫借酒佯狂,缠着凌博士不放,要他至少回答他刚才的提问。凌博士微笑着指了指焉识,说:“你问问陆教授吧,他同意我的观点。”
陆焉识的错就出在这里,凌博士公开把他划到自己的阵线内,他绝不应该对凌博士的做法微笑、默认。
他对凌博士的反驳是温和的,用的是陆焉识风格的诙谐。
陆焉识把自己的文章通篇读下来,觉得自己虽然是驳斥凌博士,但并没有文字圈子里盛行的谩骂攻击意味,还留有商榷余地。即便凌博士知道笔名后面的真名是陆焉识,也不会被他得罪。
“我就晓得阁下会站到我们阵营里来的!”大卫说。
大卫已经猜出反驳凌博士的文章出自谁的手。焉识装糊涂,问大卫在说什么。现在他不是怕得罪凌博士,而是怕大卫为自己的阵营来抓他陆焉识这个壮丁。
大卫把他拉到学校附近一个茶水摊前,不等焉识开口,便讲起自己对焉识那篇文章的赏识。
大卫的嘴皮子几乎要被太多的话擦燃了,但要的龙井茶他一口都没有喝,他顾不上喝。大卫留下一杯已经变色的龙井茶走了,他是在焉识答应给他再写一篇文章后才走的。
在学校图书馆里,焉识乘着兴致把答应大卫的文章完成了,比上一篇还要流畅和俏皮一些,暗藏了更多的打趣。
第二天,他把文章寄到大卫所在阵营内部的那家周刊。接下去的几天,焉识莫名地讨厌自己:他做了别人要他做的人,一个是凌博士要他做的陆焉识,一个是大卫·韦要他做的陆焉识。他身不由己,一不留心失去了最后的自由。
焉识火急火燎地给那个杂志的编辑打了个电话,请求撤回自己的文章。编辑说太晚了,已经发排了。焉识出了编辑部就找了个咖啡馆,给大卫写了封信。他在信里说,凌博士的劝学只是书呆子的天真可笑,但自己的文章一旦出来,凌博士很可能被看成大节丧失,而这不是他陆焉识的本意。
焉识是用英文写这封信的。过了几天,那个周刊出版了,他的稿子没有刊登,他的信却被刊登出来了。登出来的不是英文原稿,是中文译稿。许多词在英文语境里是中性的,但在中文语境里就是贬义或褒义的,而且信中翻译该充分解释的地方却被一笔带过,平实的叙述也被弄得晦涩难懂。这封信变得焉识也不敢相认。信的署名就是赤手空拳、无遮无挡的“陆焉识”。
他马上补写一篇文章,更正翻译的不确切之处。不久凌博士在《申报》上发了一篇小文,说对待翻译就要像陆焉识教授这样一丝不苟,但陆教授借用对两个英文词汇的追究,转移了读者的注意力。此刻,焉识悟到凌博士从头到尾都在观察战局,从一开始就知道那个假名字后面就是他陆焉识。
陆焉识的阴沉从1936年的深秋一直延续到1937年的初夏。就是那个5月,冯婉喻卖掉了恩娘给她的祖母绿,给焉识买了一块白金欧米茄手表。(摘自《陆犯焉识》 作家出版社 严歌苓 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