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战期间,焉识所在的大学搬迁到了重庆。直到1945年年底,祖父才从重庆回到了上海。校方没有与他续签合同。
这时,他的一个美国朋友给他建议,凌博士的威望可以让他原先任教的大学继续聘用他。这个朋友叫李坤,在美国获得了艺术教育博士学位,他跟凌博士私交非常好。
他写了几封邀请信,邀请凌博士和他们共同的几个朋友来陆家“便餐”。精心准备的盛宴没有等来邀请的一个人,却在这天中午来了一帮人。这些人自称是政府行政院下属一个部门的,专管接收日本人占领的房产。
“这里的房产权从来都是陆家的!”恩娘叫道,嗓音刺耳。
接收大员拿出了一张盖着红色方印的文件,递给焉识。
“房子从来就是陆家的,房契上写的是我父亲的名字,我们有房契为证。”焉识说。
“给你们一天时间,把私人的东西整理整理,搬出去。”大员们答应多给焉识一个礼拜。这一个礼拜他们让陆家收拾归拢行李,找新的住处。焉识当然是晓得的,是政府腐败官员勾结的青红帮,以接收日产的名义霸占民产。
等到晚上7点,离邀请信上的时间已经过了一个小时。他对着厨房招呼道:“弟弟,小囡囡,快来呀!”
这时焉识突然把一盘菜毁了:他的头突然朝前栽去,手为了抓住什么东西防止摔倒,碰翻了最靠边的烟熏马鲛鱼。他喉咙的另一根管道口,某种浆液滚热地倒流出来,他奇怪地想,从他嘴里出来的东西怎么会是红艳艳的。
“快点儿拿块毛巾来!”恩娘说,“在水里浸一浸!”
两个孩子一块扭头向厨房跑。
他被惊醒后,看见背着灯光坐了个男人在他床沿上。
他被医生翻过去,衣服也被撩上去了,现在轮到他的脊梁忍受冰凉的听诊器了。
医生现在跟两个女人到门外小声商量去了。焉识被这场家宴的准备和期待弄得好累,刚被人们丢在一边就解脱了似的沉沉睡去。
他一直睡到第二天中午,睡到身体像瘫痪了一样不受支配。
他现在最关心的是昨天家宴的那些菜肴。“恩娘讲了,菜留下来请那几个‘接收日产’的人来吃。”
恶棍们倒是很有时间观念,在约定时间,一个个都到了。恩娘不知用了什么方法,使昨天的菜肴看上去仍很新鲜。焉识在他们来之前,背着恩娘喝了两杯加饭酒,所以造成了很理想的朦胧视野,所有可憎面孔都勉强可以面对。
席间,恩娘到楼上去了一趟,下来的时候手里拿了几个绣袋。她说各位的夫人都没有来,所以她给夫人们准备了一点儿不成敬意的小礼物。从绣袋外面,焉识看不出小礼物是什么,只能看出它们虽小却沉甸甸的。几个恶棍接过绣袋就塞进长衫的内兜里,“谢”字都说得含含糊糊。
焉识找到一个在政府里做事的学生。这个学生姓陈,过去跟焉识学过法语,后来出国进修了一年法律。按说这种选过一两门课的就不能算学生了,按亲戚的算法就是“远房亲戚”,不到绝境,焉识不会找这个“远房学生”。好在陈姓学生一直敬重陆教授的才学,见陆教授亲自求上门,马上答应尽力而为。
第二天,这个学生告诉焉识,办事的人态度很好,黄金使他们欣然意识到,陆博士也可以跟他们一样下作地去行贿。陈姓学生跟恶棍们讲了他和陆教授的关系,请他们一定给陆教授行方便。反正他们权力通天,是日产不是日产,他们一句话就可定夺,他们作出一个决定,陆教授一家子的生计就有天壤之别。
(摘自《陆犯焉识》 作家出版社 严歌苓 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