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7年5月,我祖父陆焉识在徐汇区的一所教会高中找到了职位。
焉识只要日子过得下去,笔头就开始不安分了。他想到那几个恶棍的嘴脸,就写了一篇讽刺文章,把恶棍们的敲诈过程描述了一遍,用化名投寄到一家左倾杂志社。文章登出来之后,他儿子读得咯咯笑,从此跟父亲成了忘年交。
焉识那篇讽刺文章的影响力很大,不少左倾作家渐渐跟上来,用类似的反讽笔调写政府和黑帮暗地勾结,贪占房产、仓库、厂房、机器的事儿。有一个剧社演出了在焉识的文章基础上改编的讽刺喜剧,以上海当地的滑稽戏语言,在城市的好几个小剧场演出。
恶棍们被惊动了,他们做的丑事自己是知道的,所以喜剧轰动不久,陆家便又响起了急促的门铃声。门口的两个男人都是生面孔,跟上次的几个人比较,上次的应该是恶棍绅士了。这两个人连站相都没有,明着告诉你,他们从小就不学好,祖祖辈辈没有正经人。
两人也掏出政府印发的公文,跟上次几个人拿的公文稍微不同,红色印章是长方形。他们说有邻居揭发,这个宅子在抗战期间一直住着日本间谍。所以政府不仅对宅子有权接收,连陆家的人是否通敌都有权怀疑。他们限陆家在三天之内收拾东西滚蛋,否则就会有一车警察来请他们滚蛋。
他们来的时候,焉识在学校上班,听到电话里恩娘苍老的声音,他几乎认命了。他向他的美国校长请假,校长是个60多岁的老修女。她马上准了他的假。他直接去了陈姓学生的办公室,告诉他自己当时跟着大学迁移到了重庆,内人和继母带着孩子在太平洋战争爆发后无法生存,是靠租房熬到战争结束的。把房子租给日本平民的上海人很多,这不能成为抢占他们房产的理由。
陈姓学生这回眉头皱紧,抽了半根烟之后说,现在他们把陆家的房客说成日本间谍,谁都无法推翻这个说法。
“陆教授,流氓要跟你捣蛋,你麻烦就大了。上次你靠贿赂赢了他们一手,他们为了受贿吃了你一个哑巴亏——现在上海很多人看了那个滑稽戏,流氓心里窝火死了!这一次报复,你大概逃不脱。”
回到家,他发现客厅里冷冷清清的,残阳照进来,红木八仙桌面上的一层浮灰看得很清楚。窗帘的环被拉脱一个,角落耷拉下来。人还没走,荒凉先出现了。他听了听,似乎人都在楼上。
他走到楼梯口,用夸张的正常嗓音对楼上说:“恩娘,我回来了,肚子饿死了,晚饭烧了吗?”
婉喻的脸从楼上的扶手空隙露出,夫妻俩的脸一个朝上一个朝下,就那样对视,焉识也看出了不妙。他三步两步跑上楼梯,婉喻已经等在恩娘的卧室门口,手指紧急而微妙地指指室内。
脸色黄灰的恩娘躺在床上。两手也是黄灰色,放在被子的浅粉色绉纱被头上,非常不洁的样子。恩娘很少洗被子,只用碎布做一些被头,缝在被子上。曾经画绢扇、执绢扇的手,老丑干枯得焉识不敢相认。这双手在八年战争中做了什么,让孩子们一个个健全地长大,焉识又恨不得膜拜这双手。婉喻对他耳朵说,恩娘觉得不舒服,已经不舒服一下午了。
焉识也对着婉喻耳朵问,有没有去请医生。恩娘这时微微睁开眼睛,说请什么医生?用不着的。就是太累,浑身没力气,休息一会儿就会好的。她已是土快埋到眉毛的人,还不能做自己的医生吗?
焉识也就不坚持了,但他很快就要发现他的不坚持是个大错误。焉识吃了恩娘两天前做的松糕,等回到楼上时,恩娘已经咽气了。
(摘自《陆犯焉识》 作家出版社 严歌苓 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