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包蛋不仅好吃,而且好看,尤其是水煮荷包蛋。
一个青瓷碗,清亮一汪水,三五个状若荷包的鸡蛋卧在水中。那荷包蛋乳白油亮,圆鼓鼓的蛋黄于蛋白的晶莹中隐隐可见,美得让人不忍心张嘴咬破它。
煮荷包蛋不仅要技巧,更要用心。要选新鲜的鸡蛋,蛋放久了打在锅里蛋白包不好蛋黄。打鸡蛋时蛋壳口要开大,离锅口要近,要在瞬间将蛋清蛋黄一起溜进锅里。水要微开,大开了鸡蛋打进去易被冲散。接下来要文火慢煮,见好就起锅,否则不是煮烂了就是煮老了。
水煮荷包蛋的讲究,让它只能是母亲灶台上的家藏。那些匆匆赶路的人只能在路边的早餐摊上,丢俩钢镚儿,就着灰蒙蒙的晨雾吃一个油煎荷包蛋。想吃水煮荷包蛋,只能回家。
煮荷包蛋煮的是一分心情,吃荷包蛋那是一种享受。于我,这种享受无论能否消受得了,都注定伴随我一生。
小时候,农村条件差,家里养几只鸡为的是拿蛋换油盐。偶尔看到母亲煮荷包蛋,那一定是家里来了要紧的亲戚,或是常年在外奔波的父亲又要赶早启程。每到这时,我便能幸运地吃上一口,心里头能美上多日。
高中毕业时,“文革”还没结束,大学不招生,我这个独子冲破家庭“封锁”,当兵去了。那年月,联络不方便,无奈,母亲就把对我的疼爱寄托在我探家时给我煮荷包蛋吃。
那年探家,每天早上母亲都要给我煮两个荷包蛋,我还没起床,她就把荷包蛋端到床边来。
鸡是母亲自己养的,但我知道,鸡蛋是要卖钱换家用的,不仅母亲舍不得吃,我那几个未成年的妹妹也吃不上。每天早上独享荷包蛋让我心里很不安,全没了童年蹭吃荷包蛋的那种欣喜。我就跟母亲说,不要再给我煮荷包蛋了,煮了我也不吃。母亲嘴上答应,次日早上依旧在我还没起床时就把热腾腾的荷包蛋放在床头。我就又跟母亲说,明天再做,我就把荷包蛋倒了,决不吃。母亲又答应,可是,次日早上,母亲依旧在我还没有起床时把热腾腾的荷包蛋放在床头。我想,这样下去,我会在探家期间把家里的鸡蛋吃光的,于是心一横,就把荷包蛋倒进了床边的洗脚盆里。
母亲哭了,哭得很伤心。从此,在家境不好的许多年里我再没有吃过母亲煮的荷包蛋。
荷包蛋成了我彻骨的记忆。
当家境变得可以随心所欲地选择食物的时候,当我也会得心应手地煮荷包蛋的时候,母亲老了。
母亲躺在医院里,每顿饭只能喝几口稀粥。我们兄妹几个变着法子把粥做得有营养、好吃些。其中就有我做的荷包蛋粥。
我将水煮荷包蛋煮好放凉,将筛过粗颗粒的油茶面用煮过葱花的水调成稀糊,用钢精锅烧开了出锅,再将放凉的荷包蛋剥去蛋白,把蛋黄捏碎了拌在刚出锅的油茶粥里,这样,没有了荷包蛋外形的荷包蛋粥醇香可口且有营养。只可惜,我用心做的荷包蛋粥母亲吃得太少太少了。
去年回老家给母亲上坟,顺道去看望已经八十六岁的三姨,在三姨家吃了一碗让我最揪心的荷包蛋。
母亲姊妹四个,现只有三姨健在,她见到我自然分外亲切。三姨让表弟陪我说话,她钻到厨房里,一会儿工夫,一碗热腾腾的荷包蛋就端到我面前。三姨那挤满皱褶的脸上堆着亲切的笑,慈爱的眼神让我在那乍暖还寒的日子里感到周身温热。当我低头看那碗时,却分明看见母亲那张微笑的脸映在碗里,与那洁白滑润的荷包蛋叠加在一起。
母亲是来感谢她的姐姐为她的儿子煮荷包蛋吗?
真想抱着三姨哭一场,终究未敢,像喝中药一样把一碗荷包蛋吃了下去。三姨一直微笑着看着我那表情古怪的脸。
清水煮荷包蛋,于我居然是这般纠结。我猜想,发明这一做法的那个老母亲一定是个哑巴,她把满肚子说不出的情感故事,统统放到荷包蛋里,让亲情在荷包蛋里煮透,把苦涩的岁月煮出甜味,让会说话的人从中品咂人生滋味。
如今,我的儿子也开始了碌碌的人生奔波。过春节时他带了女友回家,妻用心煮了荷包蛋给她,她却拧紧了眉毛,盯着碗好一阵子不语,那副委屈样让满心喜悦的妻手足无措。
我跟儿子说,不谈吧!
儿子离家那天早晨,妻给儿子煮了五个荷包蛋。我看儿子吃得那样香,不知怎的,眼睛忽然就湿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