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着田和山,娘背着我,进了寨子。
乡亲们讲的家云就是我爹。我娘带我来这个寨子,是找我爹要伙食费的。我尚未生下来,我娘和我爹就离了婚,离婚后,我爹一分钱伙食费也没给,我娘的日子实在过不下去了,就找我爹来了……
爹憋了老半天,说,儿子我要,你把儿子留下。
娘说,不行,法院是判给我的。
爹说,判给你的,我也要。你要是把儿子留下,我就把这两年的伙食费过(给)你,你不把儿子留下,我就一分都不过(给)。
娘惊愕地说,法院判的也不准数?
爹说,不准数,我后悔了。
娘说,你后悔米(没)有后悔药。
爹说,我不要后悔药,就要儿子。
娘说,你一个后生家,哪门(怎么)养得活?儿还要吃奶。
爹说,儿两岁了,吃什么都养得活了。
娘的泪水一下子就出来了,吃什么都养得活?你给他吃什么?喂鸡食还是吃猪草?你上头有两个老的,下头有两个小的,你拿什么养?你莫把我儿饿死了。
娘说的两个小的,是指我同父异母的一个哥哥和一个姐姐。
…………
爹和娘争执不下时,爹的婶娘站在屋后面骂起来了,养不养得活是我彭家人的事,不关你吴家人(我娘姓吴)的事!你肯把小杂种留下来,我们就把这两年的伙食费过你,你以后永远不要到这里踩脚迹!你不留小杂种也可以,赶快死出去,莫到这里耽误我们工夫!
寨上人就劝我娘,嫂子,把儿子留给家云哥,也得两个钱用。
娘的泪就一把一把地流出来,放开嗓门哭了起来,他养不活的,我跟他过了几年,我还不晓得他是什么人?他疼他儿,人家不疼他儿。我晓得,他要的不是他儿子,他是舍不得他十八年的伙食费。他舍得,他叔叔、婶娘也舍不得。他不过伙食费算了,我不要了,我做叫花子讨米都要把儿养大。
娘边说边把我往背篓里放,背起我就走。
见娘背起我就走,寨上人喊,家云哥,天都黑了,你还不留下他们娘儿俩?娘儿俩天长路远饭都米(没)吃!
爹就抓住娘的背篓,不让走。
娘死命地往前奔,偏要走。
一来二去,背篓里的我只差被他们拽出来,我被吓得哇哇大哭。
寨上人对我爹说,快松手家云哥,莫吓着你儿子!退给嫂子吧,这儿子,命里是嫂子的。
爹放了我,泪,也流了出来。
娘像怕我再被抢走似的,背了我就跑。
一跑,就是十六年。
事后,寨上人对娘说,娘背着我跑对了,要是落在我爹手上,我不是病死就是饿死了。因为我那个同父异母的姐姐,就是在七岁时病死在家里了。那时我爹常年出去给生产队做木匠活挣工分,哥哥姐姐都没有人管,姐姐病了一个多月也没有人送她去医院。寨上人说,如果我真的被留下来,也许跟我那同父异母的姐姐是一样的命运了。
我娘在我最危险的时候,抢回了我的命。
——摘自彭学明散文集《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