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台湾的旅行团里,大多数游客都带着旅行包,而邓女士除了旅行包,还多了一个蛋糕盒子。大家风趣地调侃:“去台湾,还不忘过生日呀!”邓女士解释道:“里面装的不是蛋糕,是干饼。”
干饼我们都不陌生,用面粉兑适量的水、盐和芝麻,和成面团,然后把面团揪成若干小面团,擀成薄薄的圆饼,放在鏊子上烙熟,再在炉火上烘干,就制成了干饼。干饼吃起来又香又脆,如今它只是一道普通的小吃,而在生活艰苦的年代,只有家中的小孩子才有资格享用。制作干饼的,通常是母亲、奶奶和外婆。
旅游也带着干饼,足见邓女士对干饼的喜爱,我想。
去机场的路上,大家已按捺不住心头的兴奋,谈论着各自对台湾风光的猜想,阿里山、日月潭、澎湖湾……
我喜爱诗文,对台湾感触最深的莫过于诗人笔下的乡愁。余光中诗里那浅浅的海峡,席慕容笔下那月光中的清笛,于右任诗中那高山上的远眺,只要轻轻诵读,心间便乡愁弥漫。
如果能有幸在台湾见到家乡人,找到那种“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的感觉,不知心里该留下怎样的震颤。
抵达桃园机场,已是灯火阑珊,天下着蒙蒙细雨。
一进旅馆大厅,一位头发花白、身形清瘦的老人便激动地在旁人搀扶下站了起来。邓女士迎上去拉住老人的手,介绍说,这是她爷爷,今年95岁。
老人亲切地向我们频频点头,我们也争相举手与老人打招呼。
邓女士的干饼是给爷爷带的。她爷爷曾是国民党军官,大陆解放前夕,随蒋介石的部队撤退到台湾。
邓女士的爷爷是当年由大陆到台湾的120多万人中的一个。
一道海峡相隔,台湾多了120多万颗漂泊的心,大陆多了120多万个破碎的家庭。
有离乡的人,就有扯不断的乡愁。120多万人,该有120多万个故事、120多万份乡愁——
13岁的他,上学路上被抓为壮丁,从此远离父母,孤单地漂泊在台湾。
与青梅竹马的恋人生离死别来到台湾,他与恋人只能望眼欲穿、相思成灰。
女儿刚满1岁,来不及品味初为人父的喜悦,他便跨过了海峡,女儿只能夜夜奔跑在他思乡的梦中……
尽管当时台湾当局制定了偷渡回大陆者判处死刑的严酷法律,但依然有人腰上绑着葫芦铤而走险,理由只有一个:想家。
等不到两岸通航那一天的,只能把墓地面向北方,因为北方是家乡的方向。
20世纪80年代,两岸终于打破30多年的阻隔,由封闭走向开放。
耐人寻味的是,推动坚冰融解的不是枪炮的威力,不是政治的对抗,而是台湾老兵一浪高过一浪的想家的诉求。
于是,回家的人潮犹如开闸的洪水。
回乡,回乡,家中再也见不到慈爱的母亲。30多年的相思泪,化为滂沱的雨,洒在母亲芳草萋萋的墓冢前。
回乡,回乡,当年的恋人,守着不变的诺言,早已抑郁而终。仰望苍天,泣血追问,为什么有情人只能阴阳两隔?
回乡,回乡,牵挂的女儿早已长大成人。在没有父爱的人生征程上,女儿是怎样一步步走过人生的风雨和世道的坎坷?
邓女士的爷爷,在20世纪80年代和90年代回过两次家,他踏上乡土的一刹那,该是怎样的情景?我不忍心追问。自我们旅游团踏上旅程起,孙女的行踪便成了爷爷关注的焦点,一天几次电话联络,老人倾注的是对亲人的依恋,对家乡的眷顾。
骨肉难离,血浓于水。
感谢海峡两岸开放互通,台湾不再遥远,海峡不再是天堑。
双脚踏上台湾的土地,我庆幸我是以游客身份而来,再没有辞别双亲的不忍,再没有有情人抱恨终生的无奈,再没有明月寄相思的哀怨,有的只是阿里山的歌声、日月潭的浪花、椰树林中的笑语、海边沙滩上的惬意。
7天竟是如此短暂,转眼就到了归期。邓女士的爷爷在亲属的搀扶下早早就候在机场大厅。说不完的话,合不够的影,恨不能将时光倒回7天前,看着他们紧紧相拥,依依惜别的场景,在场的人无不动容。
邓女士留下的干饼,老人一定会慢慢咀嚼。无论走多远、走多久,故乡永远是生命的根,是灵魂的栖息地,纵然老得再也无力踏上乡土,也要把故乡的滋味留在舌尖上,细细品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