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那里留着我的气息,桌子缝、抽屉里,还有空气中,那个人抹不掉它们。它们会想起我吗?时光会想起我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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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个小县城,但凡认识我的人,在这一年或者过后的几年里,肯定会有这样的疑问:那个人哪儿去了?他们和熟人拉着话,拉着拉着就扯到了我,然后总要互相问一问,那个人怎么就不见了呢?
我不可能一一告诉他们我去了哪里。
在一个天还未黑的毫无征兆的傍晚,我突然从这个县城消失了。等到太阳出来时,我已经挤在另一个城市的人流中,从此开始在别人的地盘上吃饭、穿衣、睡觉了。这不是一件小事,蝴蝶扇了一下翅膀,几公里之外的草木、牲畜都感觉到了空气的振动,何况是一个活人突然消失了呢?
首先是我的房子。那里已经不能叫家了,只能叫房子。房子再也听不到早上“啪”的一声电灯的开关响起,因为没有这一声响,房子一整天脸都阴沉着,随后也不会再有慌乱的脚步、碰撞的杯盘、惊慌地冲出门去的声音了。中午,别人家的钥匙在门锁上神气地哐哐响着,别人家小锅里的肉咕嘟咕嘟地往外冒着香气,我家的门始终静静地关着。这个房子不再食人间烟火了,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它只能清心寡欲。晚上,家家户户的灯都亮起来了,我家的房子从前面看是一块黑玻璃,从后面看还是一块黑玻璃。透过别人家的玻璃,能看到餐桌和桌上的白餐盘,我家的屋子里则装满了黑,一伸手就能摸到漆黑,没有谁去敲门。
因为我的消失,我家附近的菜市场,每天会多出几个萝卜、一把菠菜、几条鱼或是一块精瘦肉。肉铺的老板我认识,他卖肉时总是想尽办法把大块肉上不好的一点儿先卖掉,他围着肉转圈,看似下决心给你割下一块好肉,割下来时你才发现那块肉肥瘦各有一半儿,多少还得带点儿肉皮。等到我去时,往往只剩一小块精瘦肉了。因为我不去了,那几个白生生的萝卜、一把菠菜只能摆在地摊上了,那块上等的精瘦肉只能单薄地挂在风中。如果这个县城不能多出一个固定的外来者替我吃掉的话,它们就只能烂在菜市场里了。
我家楼下那条通向我单位的路,肯定也会发现异常。路知道哪些人在踩它,谁的脚印出现了,谁的脚印消失了,路统统知道。路会发现我不见了。以前,我每天低着头踩着它往返两次,踩了近二十年,我没有跟它说一声“再见”就不见了。多少个暗夜里,路醒了,睁开眼一看,只有月光白净地照在路面上,路不知道是谁在踩它。它不知道是我在踩,那是我梦中的脚步,路怎么能知道呢?
还有单位传达室的老李,他总爱在屋子里和一个老头下棋,听到有人敲门,他会从棋盘上抬起头来,透过关紧的玻璃门,老花镜后面的一双眼睛谨慎地向外面看。他看到是我,会高高地举起那把黑色电子钥匙,“吱”地按一下,我还没进去,他就又低头看他的棋子了。等我进了院子很久,我才听到“吱”的一声,大门在我身后缓缓合拢了。我不去单位了,这下老李可以安心地下完那盘棋了。
我的办公桌上先是落满了灰尘,不久就有一个勤快的人把桌子抹干净,把椅子抹干净,打开我的电脑,开始干本该我干的事情。这些东西在我来的时候是那么新,它们在时光中变老,它们是被我用得变老的。那里留着我的气息,桌子缝、抽屉里,还有空气中,那个人抹不掉它们。它们会想起我吗?时光会想起我吗?
多少年以后,有人提起我,还会有人说,那个人怎样怎样;再过多少年,有人说认识我,有人说不认识;后来,这个城市终于把我忘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