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我的动手能力极差，经常打碎茶杯、饭碗之类的玻璃、陶瓷器皿。

    那时候，父亲年轻、英俊。他总是笑着对我说：这孩子，总是这么不小心。

    在当时，邻居家的孩子如果犯同样的错误，肯定要挨一顿胖揍，甚至若干天后大人再度想起，还要来顿“加餐”。

    父亲的纵容，让我滋生了许多坏毛病。

    邻家的半大小子，干些挑水、劈柴、扫雪之类的活已经不用大人操心了，而我，顶多是龇牙咧嘴地一次往缸里拎上小半桶水；下雪的时候，勉强在院子里划拉出一条仅供一人通行的小道。而且，在劈柴时我还造成了两起事故：一次是打碎了家里窗户上最大的一块玻璃，一次是在自己的下巴上留下了一道终生印记。至于修自行车、拉煤等活计，或其他技术含量高、劳动强度大的活，对我来说更是想都不敢想。

    父亲也不放心让我做，说我一做准要工钱。

    顶门过日子后，我依旧不求上进。

    家里的东西坏了，只要不影响其主体功能，就尽量保持原状：衣柜的合页掉了，柜门还能对付着开关就行；卫生间的门锁坏了，直接拆除弃之不用。而实在影响生存的，就请朋友帮忙或者直接求助专业人士。

    去年春节，我的老毛病复发，打碎了家里的一只碗。

    父亲笑着对我说：这孩子，从小就这样，就是手里拿着他爹，也会掉地上。

    父亲的神态还是老样子，不同的是，他早已不再年轻，更不再英俊，坐在我面前的是一位古稀老人：佝偻的身材，花白的头发，满脸的皱纹……由于5年前发生过一次脑出血，他的行动和语言都变得迟缓了很多。而我，这个依旧被他称为孩子的人，也已经成为一个身高182厘米的小伙子的父亲。

    春节过后，我和老婆开车去省城办事，回来时已经是第二天晚上9点多。父亲很担心，一路上电话不断，虽然到家已经很晚，我还是给他打了个电话，报了平安。

    晚上睡得很香，直到一阵电话铃声把我惊醒。

    我顿时有了不祥之感。

    果然，是父亲的电话，他声音含混地说头疼得厉害。

    一看表，1时30分。

    我们匆忙赶到父亲床前时，他正在痛苦地咳着。父亲行医40多年，他初步诊断自己是脑出血。我们立即把父亲送到医院。作过检查后，医生说父亲的脑部有两个血管瘤，一处血管畸形，病情十分严重，随时都有生命危险，要先观察，然后准备手术。

    我和弟弟泪流满面。

    父亲被送进了重症监护室，隐约听到父亲在里面胡乱地喊着什么，我们在外面手足无措。

    经过一夜的煎熬，传来了好消息。医生说父亲的病情还算稳定，可以转到普通病房保守治疗。

    哥嫂从千里之外赶回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晚上。

    父亲看着我们兄弟三人，老泪纵横。

    一周之后，父亲的病情有所好转，但左侧身体不能自如活动。又过了一周，他可以坐起来了，说话也清楚了很多，于是，便整天吵着出院。他反反复复地说：我的病我知道，生死在天不在人。住在这里，每天花一两千块钱，不值得。

    在我的印象中，这是他平生第一次在意钱。家里并不富裕，但他向来乐观，从来不算经济账，对我们兄弟三人，更是有求必应。如今，钱花到他自己头上，他反而锱铢必较了。

    他越吵越凶，说自己一天也住不下去了。

    又过了几天，父亲的病情明显好转，情绪却进一步恶化。

    哥对我们说，回吧，如果再住下去，父亲的心情不好，不利于恢复。哥再三强调，不要考虑钱，他在老家的房子怎么也值六七十万。

    弟弟也说，如果需要，把他家里的房子卖了，他搬去与父母同住，还方便照顾二老……

    出院那天，我们兄弟三人用担架抬着父亲上救护车。我们什么也没说，但我在心里暗暗地想，这次，无论如何不能把爹掉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