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早晨,我站在十五楼露天楼梯的拐角处,凝望这座城市。晨雾清薄,树丛中群鸟啾唧,飞过眼前,飞过群楼……
楼下的小院很有些古意,两座旧楼夹出一个长方形院落,楼房旧得似风烛残年的老人,满鬓霜花。院子正中突兀着一堵红砖界墙,那红色近于模糊。围墙根有一大一小两棵泡桐树,大的那棵被墙挤得趔趄着身子,两棵树的距离和院子一般长,越发显得小院细深了。
树底下走过一群一群大孩子,提着五颜六色的水壶,放到离树不远的墙根下……
猜着他们是谁了吧?羡慕他们的年华了吧?我每天被这些大学生蓬勃的生命撞击着,总忍不住为他们击节叫好。
可是,他们踩着落花时,是否在意过,一朵桐花的生命长度?
和桐树有关的古诗词大多和冷雨有关,秋雨梧桐,甚是凄清。春天呢,花开春天,却也在春天里凋落。那些如花的绝症患者,整日躺在床上,远离春长花繁,不知能否跑过这个春天,迎接下一个春天?
这让我想起那些白血病患儿,十二三岁、四五岁的都有,甚至还有两三岁的,一个一个都走了……
同屋的白血病患者高烧不退,已经绝食和拒绝治疗两天了,白天一直呆坐在窗前看桐花,夜里突然坐起来,哀求媳妇:“桃,求求你让我回家吧,咱不治了,春天多好,你让我死在春天吧……”
我躺在靠窗的椅子上,月当空,鸟儿尖厉的叫声其实没有刺破窗上的灯光,而我却陷入不眠。忽然,听见一串乐曲,缓慢而忧伤,似风在那里摇动树枝;音断,又似一阵低低的泣述,听声音好像是在病房的走廊上,而且不止一个人。我摸黑轻轻打开房门,门外那个十八岁女孩的病床上,低头坐着三个中年妇女,在给女孩作祷告,女孩患的是恶性甲状腺瘤。
在她旁边,患白血病的贝贝已经睡着了,他母亲还在他身边抹泪。
你知道一个五岁男孩的梦境吗?
贝贝是个帅气的小男孩,一头黑亮的寸发,棱角分明的国字脸,浓眉大眼。上午护士为他做皮试,他吓得哆嗦着又叫又闹,几个人含着泪才把他捉住。不大一会儿,我看见他趴在走廊的病床上,一边吊着输液瓶,一边玩电脑游戏,断断续续唱着“两只老虎,两只老虎跑得快……”两只小脚举起来相互碰荡,小脑袋鸡啄米一样打着节拍。护士过来打趣道:“贝贝,刚才是谁打针哭得那么响?”他冲护士挤挤眼、努努嘴,做亲吻状,耍赖说:“阿姨,反正那不是我。”下午他高烧不退,烧得迷迷糊糊的,他妈妈用两条冷毛巾换着敷在他额头上降温。
每当医院隔壁的小学校响起少先队队歌,五星红旗从校园冉冉升起,我就想,升旗的少年和贝贝一样高吧?往常这个时候,背着书包的贝贝已经一蹦一跳地来到校门口,一溜烟跑进去了吧?
贝贝的不幸,让我想起另一个女孩。
她放学骑自行车回家,被车撞倒在马路上。我看见时,她侧身踡曲在血泊中,血流得比她身子还长。一只鞋子被抛到离她几米远的车轮旁,孤零零的,另一只不知去向……
晚饭快做好了,她母亲到门外的菜地掐了一把青菜,手扶枣刺篱笆,等着她回家吃饭。她何以走得如此匆忙?和她相比,躺在母亲身边的贝贝该是幸运的吧?
一个人的离去,即便戛然而止,对社会而言,可能也是悄无声息的,就像这无言的泡桐树,没有人留意它何时鼓出花苞,何时满树云英,何时开始凋落,以至于,扫院老人的扫帚上沾满了花朵,刷……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