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察1985年以后那几年的中国小说,西方文学还有号称文学爆炸的拉美文学对其的影响既深且巨,魔幻现实主义和意识流成为中国作家竞相学习的法宝。其中,莫言是走得最远而且创新最多的作家之一。他的《透明的红萝卜》以象征、隐喻、暗示、借代等多种不同手法,把某种独特的艺术感觉完全转化为能够直接切入中华民族精神内核深处的美丽画面和文学形象,为中国文学带来了不亚于七八级地震的强烈震撼。
小说的主人公黑孩在莫言飘忽诡异、变化多端的文字中如一抹雨后的虹,无可抵御地走进了我们的眼中,也走进了我们的心里:他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甚至好像不知道人间的恨与爱。他的一切都只存在于现在,存在于黝黑的泥土里,存在于煤炭和饥饿里。他目中无人,对民工们讲的下流话语充耳不闻,只是用一只眼睛盯住一个火苗,试图让一只眼黄一只眼蓝,可总也办不到,他没法把双眼视线分开。于是他懊丧地从火上把目光移开,左右巡索着,忽然定在了炉前的铁砧上……他看到了一幅奇特美丽的图画:在泛着青蓝幽幽光的铁砧子上,有一个金色的红萝卜……
金色的、透明的红萝卜,像一道闪电撕裂了黑暗的天幕,穿透了人间的一切龌龊,给贫穷与苦难中的人们带来无可名状却绝对切实可感的温暖与抚慰。无父无母不知家在何方的黑孩之所以能够生存下来,能够将自己淬炼成一个“入水不濡、入火难焚”的小精灵,就是因为在他纯真的童心里,有个美丽的梦幻世界——一个晶莹透明的红萝卜。正是这个美得让人落泪的、透明的红萝卜,让黑孩能够超然于贫困、忧伤与恐惧之上。
在这里,透明的红萝卜显然成了黑孩内心渴求温暖和幸福的一种象征,是莫言对贫困、苦难、孤独的黑孩的诗意抚慰。除了这个透明的红萝卜,还有老铁匠和河边的会说话的鸭子,还有会站起来跑的火车,还有小石匠身上被师傅用钢钻戳出来的花朵一样的伤疤……正是所有这一切构成了黑孩内心自足且极端美丽的感觉世界。在早期的莫言笔下,经常出现黑孩这样肩上担着苦难、心中藏着孤独、却具有神奇的感觉、感知能力的形象。这是莫言早年生活经历和体验的高妙艺术再现。
没有姓名也很少说话的黑孩能够忍受所有常人不能忍受的苦难,具有类似于传说中的特异功能一般的能力,能够看到别人看不到的奇异而美丽的事物,听到别人听不到的声音,嗅到别人嗅不到的气味……正因为他具有了这些非同寻常之处,所以他感受到的世界在常人看来既奇特又新鲜。
莫言说过:“一个作家一辈子可能写出几十本书,可能塑造出几百个人物,但几十本书只不过是一本书的种种翻版,几百个人物只不过是一个人物的种种化身。这几十本书合成的一本书就是作家的自传,这几百个人物合成的一个人物就是作家的自我。” “如果硬要我从自己的书里抽出一个这样的人物,那么,这个人物就是我在《透明的红萝卜》里写的那个没有姓名的黑孩子。”就莫言的整个创作来说,《透明的红萝卜》中的黑孩是一个酵母般潜藏着作家创作的所有秘密元素的人物形象。莫言曾经有过一个和黑孩一样饥饿、孤独而且充满幻想的童年,黑孩形象的塑造,也可以说是他寻找自己童年身影的一个努力成果,而在任何艰难困苦的环境中都能够保持那么鲜活丰富的幻想,滋养自己,温润他人,这也恰恰是中国农民小处求生、低处求存的顽强生命力的象征!